餘額不足
他現在不僅害怕惹惱了袁肅,同時也害怕觸怒了吳承祿,夾在中間裡外不是人的感覺簡直是猶如度日如年一般難熬。只是即便再有多“難”,總算是有得“熬”。這段期間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頂住壓迫在肩頭的各種壓力,一直把這件事熬過去。
來到山海關鎮守使署衙,經過一番通報之後,吳立可被帶到了署衙中庭的一處走廊上等候。過了大約十來分鐘的光景,這才又來了一名聽差請他移步到走廊盡頭的小廳。
小廳裡空無一人,聽差讓其先在這裡稍等片刻。
吳立可深知吳承祿平日態度散漫,不管是要緊的事還是不要緊的事,向來都是一樣的步調來處理。若是有時候不巧遇上吳承祿犯煙癮那就更要命了,豈不說抽完一劑福壽膏快則一刻鐘慢則一個鐘,抽完之後更是還要眯上一會兒才能出來見客。
既然已經習慣了,他也沒有太放在心上,就這樣獨坐在小廳裡喝茶。
又過了一會兒,小廳外的走廊上由遠而近傳來一些聲音,是兩個人在相互談笑。
吳立可聽出其中一個聲音正是吳承祿,於是連忙起身來到小廳門口迎候。正在這時,他看到走廊另外一邊正緩步走來幾個身影,最前面的是穿着一身綢緞睡衫吳承祿,跟在吳承祿稍後的是一名三十多歲的陌生人,從舉止和衣着來看似乎是一位帳房先生之類的人物。再後面的幾個人就是陪同的聽差了。
吳承祿與那位像賬房先生一樣的人相談甚歡,二人走到走廊岔口時又停下來交談了起來。走廊岔口距離小廳不算太遠,站在小廳門檻後面的吳立可依稀可以聽到一些對話。
“於先生若是早來幾日,今日這事只怕就辦成了,何須還要再看那黃口小兒的臉色!”
“萬事自有因果,吳大人何須操之過急。如今吳大人已經把電文發到北京,想必北京那邊很快就會有所答覆,大局彈指可定。”被稱爲“於先生”的那人笑容滿面的說道。
“若非於先生出謀劃策,此事豈能容易辦成?吳某倒是要好好酬謝於先生,等賑災一事結束之後,吳某一定踐行承諾。”吳承祿得意洋洋的說道。
“哪裡哪裡,在下還要多謝吳大人能替我家王大人一雪前恥。”
“哈哈,各取所需嘛。哈哈。那麼,今日就先到這裡,來人,送於先生出去。”吳承祿甚是開懷的說道。
幾名聽差恭恭敬敬的將那位“於先生”往前院的方向送出,吳承祿稍微收拾了一下表情,隨即邁步轉向小廳而來。
走進小廳,吳承祿見吳立可正在門前迎候,於是笑吟吟的打了一聲招呼。一番寒暄問禮,吳承祿請吳立可落座,又吩咐僕從換上新茶點。
“逸夫兄好幾日都未曾來我府上了,最近聽說逸夫兄與袁司令相交甚親吶。”吳承祿端起手中的茶杯,一邊慢悠悠的用杯蓋颳着茶葉,一邊似有深意的說道。
一聽到這句話,吳立可只感到心頭一抖,自從上次與袁肅談話之後,這幾日他可沒有再主動去找過袁肅,只不過也沒有太過頻繁的來拜會吳鎮守罷了。現在對方一開口就提及這件事,實在是用意頗深。
“哪裡哪裡,袁大人那邊也是爲了賑災的事情而已,下官人微言輕,僅僅是協助袁大人瞭解本縣的民政情況。”
“呵呵,公事自然是要用心的。瞧瞧,逸夫兄你這幾日操勞如斯,整個人變得心神恍惚。大可不必如此,依我看這賑災的事也快到頭了。”吳承祿一語雙關的說道。
“大人真是料事如神,今日晌午京城來了一封電文,月底之前中央的賑災物資就會撥到咱們這裡了。”吳立可順着吳承祿的話,趕緊調換了一下話題。
“是嗎?這麼快就有消息了?”吳承祿笑着說道,雖然他嘴巴上說的好像很意外似的,然而整個人的表情輕鬆自在,更兼有幾分喜氣,彷佛一切都在自己的意料之中似的。
“正是如此,等到中央的賑災物資下來,災情必然能夠快速消停,此事當真是要過去了。”吳立可自然有察言觀色的能力,只是他現在心中雜亂無序,也沒有在乎吳承祿的反應。
“哦,電文上還交代了什麼?”
“內閣總理趙智庵公親擬增派了一名‘賑災會辦’,這倒是一件奇事,明明咱們這裡已經有一位賑災司令了,奈何還要多派一名會辦呢?”
“賑災司令?呵呵,我看,也不知道這姓袁的能當這個司令到什麼時候。無風不起浪呀,逸夫兄,京城這麼安排自然是有其道理的。”聽完吳立可的話,吳承祿非但沒有表現出一絲一毫的奇怪,反而愈發顯得高興起來。
吳立可聯想到剛纔在門口偷聽到吳承祿與於先生的談話,心中不禁暗暗度測起來:莫非是鎮守使大人之前去過電報到京城,所以京城才增派了一名會辦?可是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頓了頓,吳承祿煞有其事的打量了一下吳立可,繼而冷冷的笑了起來,問道:“適才逸夫兄你站在門前,可曾聽到我與客人的談話?”
吳立可臉色大變,支支吾吾一陣之後,只能從實說道:“下官聽聞大人到來,立刻挪步門前相迎,不期之間偶然聽到大人與貴客的幾句對話,只不過下官離的遠,並未曾聽的清楚。失禮之處,還望大人見諒包含。”
吳承祿罷了罷手,依然掛着笑容說道:“逸夫兄,瞧你這話說的,你我還需要如此見外嗎?說來我也本打算專程請逸夫兄你過來,與這位於先生正式會上一面。說到底,你我纔是自己人,這七、八年的時間裡,你我二人合作默契,豈能因爲外人的介入而輕易受到挑撥呢?”
吳立可越聽越感到膽戰心驚,吳承祿的話擺明就是在針對袁肅。他忍不住在心裡埋怨起來:這姓袁的還真是一個棒槌,也不掂掂自己纔有幾斤幾兩,竟敢如此顯擺的辦事,吳承祿就算再庸碌,他又不是瞎子又不是聾子,這點風聲還收不到嗎?
不過轉而又想,即便吳承祿收到的消息又能怎麼樣?
依照他與吳承祿多年的交情,但凡遇到什麼大事對方要麼是散漫無爲,要麼是扼腕自嘆。說到底吳承祿是一個少有主見的人,做什麼事都沒有任何計劃和部署。
可是現如今對方一副高深莫測、諱莫如深的樣子,而且還如此明裡暗裡來針對袁肅,若是沒有萬全的把握,怎麼可能會有這樣的態度!
“大人,您這話說的……呵呵,下官愚鈍,着實不明白呀。還望大人能指點一二!”即便心裡猜測的通透,這個話題斷然不能挑明來說,尤其是從他吳立可的嘴巴里說出來,因而只能繼續裝糊塗。
“逸夫兄,你何須裝糊塗。不過也無妨,都說了你我是自己人,我怎麼對你一腔赤誠你是看得到的,至於逸夫兄你是否能做到投桃報李,那就要看逸夫兄你的覺悟了。”吳承祿擺出一副吃透了吳立可的樣子,深意的說道。
吳立可愣了半晌,心中糾結萬分,一時語塞萬難開口。看着吳立可焦急的樣子,吳承祿繼而大笑起來,然後說道:“直接告訴你吧,十天前我便已經知道袁肅這乳臭未乾的毛頭小子要對付我,哼,仗着是大總統的侄子居然敢太歲頭上動土,簡直就是腰裡揣着死耗子冒充打獵的。我吳承祿素來與世無爭,只求安安穩穩過日子,姓袁的倒好,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不思精忠報國,一味的貪圖他人地盤。可恥,可恨!”
“大人,這……這其中只怕有什麼誤會。”
“誤會?逸夫兄,妄我把你當自己人,你卻跟那姓袁的眉來眼去,現在還替他遮遮掩掩,你眼裡還有我這個鎮守使嗎?”
吳承祿的一聲厲喝,頓時嚇的吳立可渾身一哆嗦,若不是念着清王朝早就沒了,只怕這一會兒已經被嚇得跪在了地上。
“卑職……卑職豈敢,這……這,這都是袁大人他要找卑職說事,卑職可從來沒答應過袁大人什麼……大人,您,您一定要明察呀。”吳立可舌頭都打不直,倉皇的解釋道。
“哼,我好歹是念舊情的。只要你眼裡還有我這個鎮守使,之前的一切我既往不咎。”
“大人果然大量,卑職感激不盡,今後卑職必以大人馬首是瞻,絕無二心。”得了這個機會,吳立可腦子裡什麼都沒有多想,一味心思盤算着先保住自己再說。
“袁肅這黃口小兒早幾年分明是名不見經傳的小角色,趁着鎮壓灤州革命黨起義跟大總統攀上親戚。我早就看出這豎子心腸歹毒,當年王鎮守好歹保舉過他,對他也客客氣氣,這豎子反過來卻奪了王鎮守的人馬、地盤,還把王總兵驅趕到關外。這不叫恩將仇報還能叫什麼?如今得了一些便宜就以爲可以隻手遮天,這次我倒要看看他如何向大總統交代!”吳承祿冷冷的說道。
“向大總統交代?大人,您的意思……”吳立可一臉莫名其妙。
“逸夫,你可知道大總統對袁肅最忌憚的一點是什麼嗎?”吳承祿抑揚頓挫的說道。
“這……卑職豈能洞悉?”吳立可搖着頭說道,他連袁肅是什麼人都不清楚,又豈能瞭解袁氏家內的事情。
“哼哼,我告訴你,大總統最忌憚的就是這個侄子私底下與洋人勾勾搭搭。現如今這黃口小兒整日與北戴河那夥洋人親熱的很,簡直是自尋死路。四天前我已經把這件事詳詳細細、原原本本的上報到京城,你看,這才過了四天,京城立刻就有了反應,專門派來一名賑災會辦。你現在可明白過來了嗎?”吳承祿皮笑肉不笑的說道。
“原來,原來是這樣?”吳立可頓時恍然大悟。
他心中唏噓不已,背脊禁不住冷汗涔涔冒出,自己自然知道袁肅這段時間爲什麼跟洋人來往密切,說到底還不是爲了說服洋人放棄阻礙洋河水庫和南戴河海港兩個項目。而這兩個項目可是這次賑災的核心所在。
當真是做夢也沒想到,袁肅原本是在辦一件好事,卻反而將把柄置入了吳承祿手裡。
適才聽吳承祿說話裡提及“詳詳細細”、“原原本本”兩個詞,吳承祿越是這麼說,越是意味着上報到京城的內容不盡實,其必然在當中添油加醋。
這可如何是好?這可如何是好?好歹袁大人是爲了賑災,這下可害慘袁大人了!
吳立可自然不知道袁肅最近與洋人來往,除了是建立關係化解兩大項目阻礙之外,更重要的一點還是拉攏洋人來排擠吳承祿。他現在滿心愧疚,只因爲當初是自己出的主意,沒想到會把事情搞成現在這副樣子。
然而就在他內心堪憂的同時,突然又浮想出另外一個疑問,連自己都不知道袁肅和大總統之間的隔閡之處,吳承祿整日抽着大煙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對方是怎麼獲悉這個消息的?
“姓袁的不仁,休要怪我不義。他想要扳倒我,哼哼,老子吃的鹽比他吃的米還多,嫩了點!”吳承祿氣勢洶洶的說道。
“敢問大人,您是怎麼知道大總統介懷洋人呢?”吳立可忍不住問道。
“實話告訴你,當初袁肅陰謀陷害王鎮守使,害得通永鎮支離破碎,讓這黃口小兒有機可乘。可是他卻萬萬沒有想到,即便王鎮守使心灰意冷,但他的幕僚長於繼芳卻是時時刻刻記得這個仇,就等着有朝一日能爲往鎮守使討回一個公道。關於袁肅這黃口小兒所有的事,全是於繼芳一一說於我聽。哼哼,這就叫人在做、天在看!”吳承祿直截了當的說道,他已經把電文發到北京,這件事毋須再遮遮掩掩下去。
“啊?這……大人,這於繼芳可信嗎?可曾查清楚此人的來歷?”吳立可關切的問道。
“錯不了,昔日我還曾見過此人。這次全仰賴於先生點破,否則我還被姓袁的豎子矇在鼓裡呢。”吳承祿信誓旦旦的說道。
“唉,事到如今,也只能怪袁大人咎由自取。唉,唉,正所謂人心不足蛇吞象,袁大人也是活該。”吳立可一臉無可奈何的表情,一邊搖着頭,一邊嘆息的說道。
“你有這樣的覺悟最好不過。還是之前的那句話,只要你眼裡還有我這個大人,之前的事大可讓它過去。”
“多謝大人海涵,多謝大人海涵。卑職感恩戴德,沒齒難忘。”
“等着吧,再過幾天這袁肅就沒好日子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