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望着窗外那條濁流狂涌的大江,幽幽說道:“離別鉤楊錚並不可懼,長樂幫風火兩位使者更不可懼,我所擔心的,便是小郡主萬一不在姑孰城落腳,那纔是真正最懼怕之事!”
燕然心頭萬念驟發,患得患失之中也分不清孰輕孰重,只得無奈問道:“雷少爺,此刻我心亂如麻,一時也拿不定什麼主意。依你之見,我們現在應該怎麼做?”
雷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卻是斬金截鐵地回道:“等!橫豎小郡主的舟船最快也得午後纔到,咱們不如養精蓄銳,便在這間上房裡好好歇息!”
燕然撓撓頭髮,不解地問道:“就這麼傻傻地一直等着?”雷搖搖頭,頗有些恨鐵不成鋼地哂道:“蠢材!咱們邊輪番歇息以保證自身體能狀態,邊輪番監視對面隱龍小築的一舉一動,靜觀其變,再作定奪!”
燕然這纔回過神來,不好意思地笑道:“那你先歇息歇息吧,我先來盯着!”雷搖頭道:“不必,現在時辰還早,何必勞心費力。你且歇息,我去去就來!”
雷正待推門而出,卻見燕然呆頭鵝似地一臉疑竇,終於還是解釋道:“稍安勿躁,我出去探探情況摸摸底,順道再去兵器鋪裡補些箭矢。”燕然恍然大悟,忙叮囑道:“萬事小心!”雷嗤之以鼻,揚長而去。
燕然有些失落地站在窗邊,眼見着雷撐開一把油紙傘,轉眼消失在街角小巷邊,更覺得自己心底空蕩蕩的,一時也不知做些什麼爲好。
雨勢漸小,心事如潮,樓下的小街略顯狹窄,有隻野貓喵嗚着穿過了那條蜿蜒斑駁的青石板路,輕煙般地無影無蹤。雨打青苔溼,風捲行人疏,街角一家茶社裡悠然奏起了一陣悲涼的二胡聲,燕然識得,正是那曲如泣如訴的瀟湘夜雨。
街角忽然響起了一陣“咔嗒咔嗒”的木屐聲,在這個清冷雨天的上午,在這條空無一人的小街,分外顯得孤寂,分外顯得落寞。不多時,兩名頭戴斗笠、身披蓑衣的僧人,均穿着高高的木屐,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溼滑的青石板路上,那“咔嗒咔嗒”的聲音也便更是刺耳了。
風吹蓑衣亂,雨打屐印深,燕然不經意地一瞥,卻瞧見了那蓑衣裡火紅僧袍的衣角。他心裡怦然一跳,暗想,莫非是那般若寺紅日法王大駕?果不其然,那僧人似有感應到燕然的注視,只見他微微擡頭,頃刻間便有兩道似如實質的目光倏然向着燕然望來!
燕然悄然挺直了身軀,兩眼毫不畏縮地與之對視,綿綿細雨中仿似有火花一閃而過!那僧人掀起斗笠,露出一張黑瘦枯槁的臉龐,衝着燕然擠出一絲古怪妖異的笑容,正是般若寺佛祖座下的紅日法王!
燕然不禁駭然失色,全身真氣激盪下,竟不自覺地將窗框上鑲嵌着的楠木,生生捏下了一塊。紅日法王武道修爲深不可測,雖然在紫竹林曾完敗於全無敵劍下,但也絕非眼下的燕然所能抗衡。
此時此刻,紅日法王驀然現身在這姑孰城裡,究竟又是意欲何爲呢?倘若也是爲段新眉而來,自己又該如何應對纔好?一瞬間,燕然心頭閃過無數念頭,茫然不知所措。
紅日法王偶顯崢嶸,隨即又隱沒在斗笠之中。雨下不停,他的腳步亦是不停,繼續沿着青石板路向前緩緩走去。而觀其前進的方向,正是長樂幫隱龍小築!
燕然再也按捺不住,起身衝出房外,直奔下樓。他向大廳夥計借了把油紙傘,便一頭鑽入了這綿綿細雨中。
依着腦中依稀記得的方位,不過盞茶功夫,他便已是行至隱龍小築大門門口。卻見到隱龍小築大門四開,但聞幽靜無聲,並無一人出沒。
他好奇心大盛,略一斟酌,便滿心戒備地擡步走了進去。行得十數步,轉過一牆照壁,眼前豁然開朗,赫然便是一處長寬各約十數丈的演武場。
演武場內空空蕩蕩,唯有漫天雨點唰啦啦地下個不停,在地面上濺出一處處微凹的小小泥窩。燕然懶得多想,便快步穿了過去。
行至後院,仍是空無一人。但見廳堂靜寂,燭火昏黃,偌大的一處隱龍小築,堂堂的嶺南第一大幫長樂幫的分舵,竟是有如陰曹鬼域一般,處處透出一股詭異莫名的意味。
燕然又奇又急,奇的是此間大院竟然杳無人煙,死氣沉沉;急的是如此這般境況,那段新眉又該如何去尋!他快步在後院轉了一大圈,便是連那後廚、茅房都查了個遍,卻仍是毫無頭緒,四處空空如也。
但是廳堂廂房,走廊亭臺,各處燭火依然通明。會客廳裡的熱水壺仍在爐火上嗤嗤作響,後廚房內的白麪饅頭仍在蒸籠裡熱氣騰騰,走廊邊有隻老貓猶在若有所思地望着他,槐樹下那窩螞蟻卻在勤勤懇懇地忙個不停。
燕然茫然四顧,渾不知如何是好。春江花月樓上,他曾無數次想過,隱龍小築該是如何一個藏龍臥虎的險惡所在。可是,當他鼓足勇氣,毅然一頭闖了進來,最初那股“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悲壯意味,卻似一拳砸進了棉花堆裡,綿綿軟軟,渾不受力!
隱龍小築裡的人,彷彿是在一瞬間裡,人間蒸發似地,消失得無蹤無影!燕然百思不得其解,心裡止不住地隱隱多了些畏懼,院子裡愈是靜籟無聲,可是於他而言,卻好像這天地間正蟄伏着一尊惡鬼魔神,正虎視眈眈地窺視着自己!
後院深處忽然響起一陣“咔嗒咔嗒”的木屐聲!燕然心頭一震,忙轉頭相向,需知道在這靜寂得令人毛骨悚然的大院裡,驟然聽到生人的氣息,哪怕是那妖異得令人心驚膽戰的紅日法王,亦是讓他倍感親切與欣慰。
木屐聲戛然而止,方纔雨中的那兩名僧人頓然出現在眼前,只見紅日法王摘下斗笠,合十禮道:“燕公子,緣聚緣散,佛法無邊,老衲與你又相見了。”
燕然灑然笑道:“法王乃是高僧大德,須知你我相見不如不見,省得彼此尷尬,諸多不便!”紅日法王陰惻惻地笑道:“燕公子快人快語,果然英雄出自少年,古人誠不我欺也。觀公子神清氣爽,猶勝從前,想是近日裡武道修行又有精進,實在可喜可賀!”
燕然隨意拱拱手,敷衍着回道:“法王過譽了,小子境界尚淺,與您這尊大佛相較,實則如螢火比之流星,不可同日而語。”
紅日法王雙手合十,低誦了一聲佛號,眼底精芒一閃而過,轉而卻又變得毫無生氣,忽然開口說道:“燕公子,你可知錯了?”
燕然一怔,有些莫名其妙,失聲笑道:“未知小子又何錯之有?”紅日法王深深地望着他,森然說道:“倘若不是公子之過,小郡主業已隨着老衲回到般若寺,從此父女團聚,共享天倫。倘若不是公子之失,小郡主又何苦落入西域魔教之手,至此顛簸流離,未知吉凶!”
燕然失聲道:“西域魔教?”紅日法王搖頭嘆道:“愚鈍無知,誤我大事!那晁錯便是魔教五大明使中的持世明王,否則長樂幫焉能幾年便有如此氣候?點蒼秦商侯糊塗之極,想不到你也是懵懂之極!”
燕然只覺得猶如一桶冰水迎面淋下,心裡酸的、苦的、痛的、辣的,各般滋味驟然齊齊涌上心頭,那晁錯竟是魔教中的大人物,眉眉竟是落入魔教之手!卻不知魔教拿住她又會是何等樣的陰謀?
傳言魔教中人暴厲恣睢,狼戾不仁,無所不用其極。眉眉金枝玉葉,玉軟花柔,又怎能受得這身陷桎梏之苦楚?
紅日法王見得燕然失魂落魄的模樣,也是心有慼慼焉,但既然此地一無所獲,他也是無可奈何。正待戴上斗笠,卻聽到燕然大聲問道:“法王,眉眉一個小小女孩子,魔教爲何處心積慮偏要難爲於她?”
紅日法王想了一想,意味深長地回道:“魔教素有兼濟天下之大志,意欲世間萬物均臣服於其光明神座之下!現今大明尊杜仲更是不世出的一位翹楚人物,大夏、北滿與南樑這三國,無不是其虎視眈眈之獵物!”
“無雙郡主雖年幼柔弱,卻是南樑皇室至爲重要的人物之一,魔教費盡心思將小郡主禁錮於手,不外乎挾持她在南樑攪風攪雨,以亂我南樑國祚,方便魔教乘虛而入罷了!”
紅日法王話音剛落,卻聽得廳外傳來幾下稀稀拉拉地鼓掌聲,燕然愕然回頭,只見一個身形高大、氣勢威猛的紫袍人昂然步入廳中!
來人身軀凜凜,相貌堂堂,往那廳門處一站,淵渟嶽峙,自有股一方雄主的泱泱氣度,燕然自然識得,不是長樂幫幫主晁錯又能是誰?
紅日法王眉頭一揚,沉聲嘆道:“好高明的身手!來者可是魔教持世明王殿下?”
晁錯冷哼一聲,森然應道:“法王神目如電,佩服佩服!晁某自問潛形匿跡也是個中高手,可七丈之外不慎踩落了一片枯葉,卻不想法王竟是瞭然於胸!哼,方纔那番話可是故意說與晁某聽的麼?”
廳外驟雨復熾,有風自檐廊穿堂而過,望着佛宗魔教這兩尊大人物,燕然不免又皺緊了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