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遊人罕至的瘦西湖西南岸忽然起了一陣野火。其時,一艘畫舫恰巧經過,有遊客稱,火勢並不大,蔓延並不廣,可倒也妖嬈了半片夜空,爲此不免多飲了杯酒。而據江都府巡捕營施捕頭事後勘察,現場並無傷亡失蹤人數,野火僅僅燒塌了一處年久失修的小酒樓。卻是在樓後杏子林裡發現新墳一座,上書將軍高智之墓云云,只是渾然不知大夏帝國何時出了個高智將軍,倒是令人費解不已。
當夜,遊人如熾的瘦西湖東北岸依舊車水馬龍,而百年字號樑溪樓內更是人聲鼎沸、門庭若市。衆賓客觥籌交錯之際,樓後馬廄裡卻是大門敞開,在衆馬齊聲長嘶中,一騎白馬風馳電掣地衝出馬廄,轉瞬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事後查點,衆賓客座駕一匹未缺,僅僅少了那匹神駿非凡的大宛白馬。據樑溪樓資深店小二曾阿牛回憶,那匹白馬正是那天那位出手豪闊卻犯下命案的少年公子所有……
又是一個清晨,薄霧如煙,春露猶重。一輛小小的馬車正磨磨蹭蹭地行在往金陵方向去的官道上,滾動的車輪碾碎了地上的落花,卻碾不碎天地間的春濃。
燕然垂頭喪氣地倚在車廂上,沒精打采地揮動着馬鞭,有氣無力地吆喝着馬兒向前行。那馬兒正是那匹神駿非凡的大宛白馬,此時也垂頭喪氣地被套在車轅上,沒精打采地耷拉着頭,有氣無力地悶聲拉着車兒,按着燕然馬鞭的節奏有一步沒一步地緩緩走着。
只聽得車廂裡全無敵懶洋洋地喝道:“小子,便沿着這條官道,明日咱們便可到那金陵啦!”燕然拖長了聲音,甕聲回道:“知道啦,囉哩囉嗦,煩不煩啊?”
又聽到一個清脆的少女聲音在車廂裡說道:“小酒鬼,別煩哩,等到金陵了,大不了我陪你去夫子廟轉轉啦!”燕然更是沒好氣地回道:“就不委屈你段大郡主啦,本公子不去夫子廟,偏生要去逛逛那秦淮河,聽聽小曲,喝喝小酒,豈不逍遙快活得多?”
那少女天真無邪,卻是微微有些失落地說道:“我的小曲兒唱得也不錯啊,只是可惜你不愛聽……”,語氣中頗多惆悵之意,令人忍不住憐惜。
全無敵冷眼旁觀,忽然柔聲說道:“眉眉,不如便給大叔唱上一曲,那小子粗鄙不堪,管他作甚?”那少女轉憂爲喜,歡聲回道:“好啊,大叔想聽,我便唱上一曲吧!”
段新眉伸手拿過全無敵的鏽色劍,左手提着劍柄,右手五指自那劍鍔上一勒而下,手指甲觸到長劍劍身,登時發出叮鈴幾下清亮不同的聲音。她五指這麼一勒,就如是新試琵琶一般,這把鬥過大江南北、黑白兩道無數英豪的兵刃,到了她一雙潔白柔嫩的手中,竟又成了一件樂器。全無敵拍手叫好:“妙極,妙極!眉眉,你就彈它一曲。”
只聽得段新眉曼聲唱道:“六代豪華,春去也,更無消息。空悵望,山川形勝,已非疇昔。王謝堂前雙燕子,烏衣巷口曾相識。聽夜深寂寞打孤城,春潮急……”
全無敵聽到她歌聲中的柔曼處,不由得蕩氣迴腸,擊掌叫絕。燕然卻是聽出她歌聲裡的孤苦之情,知道此詞猶有下闕,抒發的卻是懷思故國、不堪回首之意,依稀想起,喃喃念道:“思往事,愁如織;懷故國,空陳跡。但荒煙衰草,亂鴉斜日。玉樹歌殘秋落冷,胭脂井壞寒泣。到如今只有蔣山青,秦淮碧!”
迎着朝陽,細細品味詞中深意,一時竟是癡於其中,連全無敵的連連怒喝也是置之腦後了。
一路無話,次天落日時分,三人便已是到達金陵城下。燕然擡眼望去,但見虎踞龍蟠般地一座石頭城,巍然屹立在大江之濱,三面羣山環繞,滿目皆碧,青翠欲滴。天有紫氣東來,匯於城北開闊之地,想來必是那帝國皇帝總理河山牧野四方的宮廷重地。
全無敵也是探出身來,默默看了一陣,忽然說道:“金陵氣象萬千,最是紅塵裡一等一的風流富貴之地,咱們這就進吧。”
燕然問詢道:“全大叔,我外公便在這金陵城中,後日正是外公壽辰,不如就隨我一道暫且住在那裡?”
全無敵斟酌一會,點頭允道:“也好,橫豎也得在金陵盤桓些日子,有個安身之所再好不過。也不必刻意,尋兩間僻靜廂房,乾淨便好。”燕然連連點頭道:“這個自然,大叔與眉眉何等樣人,我自會安排妥當。”
當下燕然便駕着馬車,沿着入城官道,緩緩行到城門前,自有幾名城門禁軍攔下盤詢。燕然取出燕大都督親自具名的通關文牒,爲首的禁軍頭領查驗無誤後,倒是有些肅然起敬起來。原來燕大都督鎮守邊關二十三載,頗受軍中敬重,而燕然是大都督幼子,這名禁軍頭領頓時熱情了許多。
燕然趁機詢問甘家大宅的方位所在,那名禁軍頭領更是熱情非凡。原來金陵外城共有十二處城門,分別由十二名城門侯把守,皆受外城城門校尉一人節制。而外城城門校尉不是別人,正是燕然的大表兄甘卓,他也是金陵甘氏家族裡年輕一代最爲出類拔萃的人物。
那名禁軍頭領得知燕然是甘大統領的表弟後,執意撥出兩名士卒往前引路,燕然盛情難卻,而金陵繁華之處遠超西涼,確實也需要嚮導指引方向,便也就聽之任之了。
當下,那兩名士卒便引着這輛小小的馬車,徑直便往那烏衣巷裡的甘家大宅行去。一路人來人往,熙熙攘攘,畢竟是大夏帝國皇都,委實花天錦地,繁華非常。行至秦淮河,跨過朱雀橋,遊人漸少,而松柏成林,有名士卒指着不遠處一條清幽狹長的小巷說道:“燕公子,那便是烏衣巷了!”
燕然忙起身謝過,隨手遞過幾兩碎銀,那兩名士卒歡天喜地地接過,便告辭回了軍營。燕然收拾心情,便駕着馬車往那巷口行去。
忽有一騎潑刺刺地從那巷口急馳而出,遠遠瞧見燕然,那騎士更是歡喜雀躍,縱馬奔至燕然車前,猛地一拉繮繩,那馬兒兩隻前蹄高高躍起,仰天長嘶中,那騎士已是翻身下馬,躍到燕然車前。
只聽那騎士歡聲叫道:“可是燕家五哥來啦?”燕然定睛望去,只見那騎士劍眉星目,英氣勃勃,卻不識是哪一位,只得含笑回道:“正是燕五,卻不知……”
那騎士笑道:“五哥初來江南,料想也不識得小弟,我是甘越,咱哥幾個我可是排名老幺,叫我小越便是了。”
燕然外公甘公望可是金陵城乃至大夏帝國裡鼎鼎大名的人物,官至文淵閣大學士,宰輔天下十一載,虛懷若谷,頗多建樹,七年前奉旨榮休後,便一直隱居在這烏衣巷內,閉門不出,怡然自樂。
甘老太爺膝下止有一子一女。長子甘允超自小天資聰穎,學富五車,如今已是帝國戶部右侍郎,儼然戶部第三號大人物。次女甘允兒卻是嫁與燕赤行大都督爲妻,也是位知書達禮、溫良賢淑的大家閨秀。
甘允超正是燕然的大舅,有兩子一女。長公子便是金陵城門校尉甘卓,年少將軍,前途無量。二女甘寶兒尚待字閨中,在金陵望族間也是薄有才名,亦被稱爲秦淮第一才女。小公子便是這騎馬而來的少年騎士甘越,年輕氣盛,素有俠名,並不似父兄熱衷權術,倒是嚮往江湖,做個行俠仗義的遊俠兒。
這一點倒是和燕然心有靈犀,惺惺相惜,二人大有相逢恨晚之感。二人本是表兄表弟,一路說說笑笑,沒等轉入烏衣巷,便已是熟稔得有如多年知交。
烏衣巷白牆黛瓦,垂柳成萌,微風吹過,漫天楊花飛舞。小巷並不寬敞,一條遍佈青苔的石板路貫穿其中,顯是平日裡行人並不甚多。
燕然念及外公一家的顯赫聲名,而如今門庭冷落,心裡竟是涌上了一股說不出道不明的滄桑感覺。
君不見金陵零落故相家,一如寂寞韶陽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