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君臣之樂無窮

大興元年,漢麟嘉三年,劉聰病重而死,子劉粲繼立,以劉景爲太宰,劉驥爲大司馬,劉凱爲太師,朱紀爲太傅,呼延晏爲太保,並錄尚書事,而靳準爲大司空領司隸校尉。

是時,石勒率部由天水撤圍,經扶風京北,駐兵上黨、襄國以觀京師平陽動靜。

中山王劉曜在清河與劉聰反目後,擁兵三十萬,鎮守長安,於石勒成掎角之勢,覦窺漢王之位。

兩大勢力如狼視虎顧盯着京師,剛繼位的劉粲卻依舊逍遙自在,全然不知禍已臨至他的皇宮門口。

如果說劉聰荒淫無道,暴戾無德,那麼他所立的這個寶貝太子比其父更甚,一脈相承,果然龍子龍孫,連愛好都相同,寡人有好色之疾。

劉聰少年戎馬,又通讀漢人典史,雖好色如命,但尚有些治國安邦,玩弄權術謀略的手段,而這繼選的太子劉粲其它什麼都沒有繼承到,唯獨那好色的本領學了個十足。

匈奴習慣父卒子繼,妻其後母本不足爲奇,劉聰在位之時便寵靳準之女,立爲皇后,劉粲繼位,荒淫不理政事,靳準之女,名義上被尊爲太后,實爲劉粲的妻子,而靳準大大利用女兒得寵之機,排除異己,攫取實權,亦覦窺漢王之位。

平陽城。

劉粲大宴羣臣,靳準、劉景、劉驥、劉凱、朱紀作陪,幾人心中各懷鬼臉,誰也不願觸怒這位少年天子。

胡人男女之界雖沒漢人分得那麼清楚,但女不參政的規矩還是有的,按律制,後宮官女不得拋頭露面,然而劉粲這方面敢於創新的精神比那劉聰又強上幾分。

一人樂,不如衆人樂,君臣之間的關係,在這平陽城內,劉粲顯得要比劉聰弄得更近一些。

鶯歌燕舞,無數宮裝豔女,穿梭於君臣之間,上林宛中,君臣會飲,場面極其盛大。

劉淵、劉聰、劉粲爺孫三代都以讀漢人章典爲耀,因此多通詩經、孔孟、孔子兵法和諸般典故。

劉粲左手摟着母儀天下的德昭皇后??靳準之女靳環,望着羣臣哈哈笑道:“如今外事抑仗石勒、劉曜,朕可大放其心,如今太平升樂,君臣同樂之盛況,只怕自古也沒有哪個皇帝做到聯這個地步!”

太宰劉景媚笑道:“自古皇帝,從沒有哪個皇帝象聖上一樣,此乃臣等之福!”

劉景乃劉聰的幼弟,劉粲的親叔,劉聰雖然殘暴,但權術謀略卻有,他心知劉粲無甚本領,石勒、劉曜虎視狼顧,而朝中並未有忠心大臣,他不求石勒、劉曜忠心爲主,只要朝中沒亂命大臣就行,捱得一日是一日吧,因此三公之中,所選的俱是無能之人。

劉景身爲太宰,位列三公之首,溜鬚拍馬的功夫也位列三公之首,雖心中對劉粲的這番話大不以爲然,但馬屁還是拍得很響,拍得劉粲龍心大悅。

大司馬劉驥也不甘落後,劉驥倒有些本事,他讀的漢人書多,劉聰在位時經常還找他聊聊天,解解悶。

不過劉驥的全部本事也只不過是能陪皇上聊聊天,解解悶罷了。

劉驥道:“我看有三個皇帝能和聖上相比!”

劉粲一聽,龍顏微變,眉頭一皺道:“哦,朕何不知?”

劉驥道:“這三位皇帝,一位是堯,堯調五音定六律,與民同樂,自然能和皇上相比。其次是舜,舜命娥皇,女英起舞於百官前,百官大樂,也能同皇上一較。這第三位嘛!就是禹,不光百官,百姓快樂,連野獸也跟着樂呢?”

劉粲一聽劉驥拿堯舜禹和他相比,方纔拉長的臉,立時又堆滿了笑容:“怎麼連百獸也跟着樂呢?”

劉驥答道:“禹奏邵樂,百獸起舞,這不是野獸跟着樂的明證麼?”

劉粲聽得大樂,笑着道:“講得有理,講得有理。”

一旁的大司空靳準心中暗自罵道:“馬屁精!胡說八道。”

但他臉上仍舊是一臉笑容,那樣子,好象也是在說劉驥說得極爲有理,好聽,精彩,精彩得很。

劉粲看了看滿座歡顏的羣臣,不禁大發豪興,大聲喝道:“羣臣聽旨。”

這日會宴中的除了八公九卿之外,另有文武百官百餘名,劉集這一聲羣臣聽旨,嘩啦啦一下子站出來百餘名,齊齊走到廳堂之中,又齊齊跪下。

劉粲十分滿意這種效果,作皇帝的滋味實在太有趣了。

劉粲哈哈大笑道:“聯與羣臣今日決飲,以示君臣和樂之意,今日不醉不歸,如若有沒喝醉的,以抗旨論處!”說罷,劉粲回過頭對身旁的黃門官道:“你記下今日羣臣會飲之數量,朕今日以飲酒多少行功論賞!”

羣臣聽了此旨,不由哭笑不得,古往今來,天上地下,恐怕再沒有比當今面前這位皇帝更能胡鬧的了。

劉粲卻在暗自得意:“古往今來,天上地下,只怕也只有我這位皇帝能夠做到君臣如此和樂。”

劉粲的聖旨一下,文武百官莫敢不從,宦官黃門,穿梭往來,一甕甕的皇宮美酒從皇室的地窖裡搬出,酒中飄出奇香,直往鼻子裡穿。

羣臣之中有人歡喜有人愁,歡喜者是那些善飲之人,心中多半暗道:“平日裡多喝個三兩杯,家中的黃臉婆便作河東獅子吼,諸般作難,如今喝酒卻能立功得賞,喝出功名,今日拼掉一條性命,也得多喝個三五斗,弄點賞賜回家,也須在黃臉婆面前抖露抖露。”

那些不善飲者卻在心中暗自後悔:“唉,早知喝酒也能立下功名,不如平日裡多加練習,現在那班能喝的傢伙,不費半點力氣便可立下功名,得到賞賜,倒便宜了他們。”

但是後悔歸後悔,百數名官宦卻一個個暗自下了決心,今天縱是醉死在此地,也要多喝它三鬥五斗。

喝酒行令,整個新建的上林宛中都瀰漫着酒香,那些牡丹,芍藥也紛外鮮豔,似乎也喝醉了一般。

劉粲睜着朦朧的醉眼,道:“朕今日實在是高興,衆卿家誰能錦上添花給朕講一個酒的故事,要能逗得朕和德昭皇后都樂了,聯有重賞!”

此言一出,羣臣大樂,紛紛絞盡腦汁,括腸索肚,想那喝酒逗樂的故事。

劉景察言觀色之功夫下無雙,見這劉粲滿臉興奮,一付躍躍欲試之狀,忙道:“皇上博聞強志,學富五車,龍腹中所藏極多,臣等還是想聽皇上講的故事。”

劉粲大樂,心中高興極了,暗道:“這劉景倒也解趣,是個大大的忠臣,聯要好好用他。”

劉驥自然也不會放過這次拍馬機會,亦作苦苦映求狀。

劉粲笑逐顏開道:“好,朕就給你們講一個,朕曾聽說過漢人中有個叫什麼劉伶的,文章寫的極好,也是一個好酒之人,此人出遊必手推一車,車中常裝美酒,身後還必跟着一荷鋤家僕!”

那德昭皇后靳環雖年僅十七歲,但乃是一極爲聰慧的女子,(如若不聰明,只怕在那比官場還黑的後宮,早就鬥爭掉了,哪裡還能母儀天下。)當即逗趣道:“好酒之人,出遊攜酒尚可理解,不知他身後跟那荷鋤家僕作什麼?”

劉粲哈哈一笑,迅疾無比的在德昭皇后的臉上親了一下道:“這個劉伶啊,真可謂好酒如命,他對人說,說不定哪一次我喝着喝着就醉死於路邊,死在哪就埋在哪,碑上只須寫上天下第一酒徒劉伶即可!那個家僕乃是專門候着埋他之人。”

德昭皇后咯咯笑道:“這傢伙倒也稱得上這個名號,這等事兒,皇上從哪裡聽說的?”

劉裝得意的笑道:“朕掌理天下,事事均在朕心中,漢人的事,朕當然瞭若指掌。”

太傅朱紀心中嘆道:“若能如你所說就好了!”

朱紀雖然感嘆,但他絕不會多事到將此話說出,拂這少年皇上之意,只是臉上掩飾不住,流露出惋惜神態。

德昭皇后卻能打蛇隨杆,輕搖着劉粲的手道:“皇上博聞強記,心中記的故事一定不少,平日裡皇上又忙,臣妾極少聽皇上講故事,今日皇上就多給臣妾講講吧!”

靳環此時已唱了些酒,臉色酡紅,戶外日光一照,更顯得其嬌豔如花,劉粲望着嬌豔如花的德昭皇后,雙手輕捏着靳環那白晰如雪的柔榮,眼中幾乎噴出火來,如若此時不是百官當前,劉粲早就上下其手,把這母儀天下的德昭皇后剝個乾乾淨淨,將那新從皇庫所藏之書素女心經中學到的交合之法一一施用。

靳環見劉粲這般模樣,也怕這位胡天胡地的少年天子做出太出格的事來,忙抽出雙手道:“皇上還是給臣妾講故事吧!”

劉粲看着羣臣,多半盯看他,準備聽他講下面的故事,倒也不好去糾纏他那寵愛無比的皇后,清了清嗓子道:“既然皇后愛聽,朕就講出來給你聽聽,不知羣臣是否愛聽!”

羣臣一聽皇上說出這話,當下鬨然應道:“皇上給臣等講故事,乃是讓臣等長見識,是臣等莫大福份,安能不聽!”

這些大臣配合得倒也默契,大大滿足了劉粲的虛榮之心。

劉景拍馬功夫的確高人一籌,當下道:“臣等聽皇上之語,如逢暖陽,如沐春風,如聞酒香,如飲甘飴,如癡如醉哩!”

朱紀方纔喝下的一口酒差一點噴了出來,這等普通百姓眼中只不過是講講閒話的話,這位太宰大人居然能將他拍成如此效果,當真不錯。

事不關已,高高掛起,只要貽落笑柄的不是自己,管他是怎麼一回事,一個愛講,一個愛聽,由它去吧!

劉粲聽聞劉景之語,高興得簡直要跳起來,當下講興提得高高的,大聲道:“好,聯就再給你們講上一段!”

劉粲道:“劉伶這廝不但讓家僕荷鋤而行,有時還同那豬狗同眠,喝醉了就往豬身旁一躺!”

德昭皇后眉頭一皺,嘖嘖可憐道:“這個人一定是個瘋子。”

劉粲哈哈笑道:“你錯了。”

德昭皇后道:“怎的錯了,這人同豬狗同眠,怎的還不算瘋麼?”

劉粲道:“此類人,只是放浪形骸,不滿於世罷了。”

德昭皇后立時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道:“他這樣做,也許只不過是爲了發泄發泄心中的怨氣罷了!”

劉粲桌子一拍道:“漢人皇帝不會用人,此人大大有用,而皇帝卻不肯用他,他當然要和豬狗爲伍了!”

那劉景湊趣道:“若是皇上用他,那劉伶定不會放浪形骸,一定會盡心盡責爲皇上做事的,唉,劉伶生不逢時,不得其主呀!但不知皇上會封他做什麼官?”

劉粲笑道:“朕任人爲賢,當然要用其所長,此人酒量不錯,文章也寫得好,朕當封他爲主持國事祭禮之人,你說我會封他做什麼?”

劉景忽的一身冷汗,主持國事祭禮乃太宰之事,皇上莫不是想要封那劉伶做太宰。

古人極重視祭禮,身爲主待國事祭禮的太宰,位列八公九卿之首,自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榮耀,劉景在這一位置,幹得不亦樂乎,忽的聽聞劉粲讚揚劉伶的酒量、文章,並且要封劉伶做太宰,縱是笑談、虛言,也使劉景有如履薄冰之感,一時尷尬無比,呆在那兒作不得聲。

靳準則在一旁暗自好笑,靳準行武出身,功勞雖沒劉曜、石勒立得大,但武功亦是不凡,酒量也不錯,方纔朱紀滿臉的惋惜與無奈落在他的眼中,他只是默不作聲,心中卻有了合計。

劉粲見劉景半天還未做答,已猜劉景心中所想何事,不由哈哈笑道:“此乃笑談,怎的能當真呢?”

劉景忙賠着笑臉道:“皇上說的是!皇上說的是!”

朱紀則在心中暗自道:“爲君者金口玉言,哪裡能說話不當真呢?石勒狼顧,劉曜虎視,看來這小朝廷不久便會亡了!”

他心中煩悶,那酒自然是一爵一爵飲個乾淨。

一旁的大司馬劉驥和太師劉凱倒以爲朱紀和靳準爲討皇上歡心正在拚命悶喝呢,忙不迭的也飲個不停,心想,這等榮耀事兒千萬不要讓那外姓人給拔了頭籌。

劉粲看着歡飲的羣臣,心中大樂,他也知道劉曜和石勒對他這漢王皇位虎視眈眈。但先帝也無法控制之事,自己當然更絲毫無法,只要這裡能做到君臣一心,上下一體,諒那劉曜,石勒也不敢動上半分。

想至此,他更樂了,大聲道:“方纔朕所說那漢人劉伶,曾自詡自己喝酒是:劉伶半點不流淋,衆卿家喝酒可不許耍賴,酒須喝得乾乾淨淨,如朕這般!”

說罷,劉某將滿滿一爵酒,喝了個乾乾淨淨,點滴不剩,繼而又將那銅爵翻倒過來,果然是沒有半點流淋。

皇上做了表率,羣臣哪裡還敢越制,一爵酒點滴不剩。

那德昭皇后顯得極爲溫順,劉粲的酒剛剛一完,她便親手滿上。

這一場君臣的飲酒大賽從頭一日早上一直持續到第二日黃昏,君臣一百七十六人卻喝掉了三百六十九桶,此項記錄倒也是空前絕後,劉粲其它諸事記於史冊大多不詳,唯此一項,史書稱他集君臣一百七十六人,合飲於上林苑,飲盡皇室地窖所藏美酒三百六十九桶,以劉伶醉死爲樂事,大飲兩日,太常大夫霍桐,光祿大夫程遇,虎賁護衛長劉健醉死於次日,開史載之新事,絕後代之來人,實爲亡國諸君之最。

正當君臣會飲正酣之時,忽有黃門來告,石勒大將軍派參軍樊坦由上黨而來。

劉粲聽得黃門報告,手中之爵驚得幾乎掉了下來,已經醉得本醒人事的頭腦似乎有些兒清醒了,忙不迭的道:“請他進殿!”

黃門不禁詫然,上林苑哪裡有什麼殿,敢情這位皇上把這四面漏風的地方當成了他的英武殿了,黃門轉身,掩口而笑,飛快的跑了出去。

不一會兒,從上林苑外走進一條漢子來,漢子極爲魁梧,八尺有餘,滿臉虯髯,豹眼環睛,身上衣衫雖舊,但卻顯得更有英武之氣。

漢子冷眼一掃,滿苑內的狼藉之象,一對濃眉不禁緊擰在一起,臉上露出極爲憤恨的表情來。

漢子行着行着,忽的覺得一陣寒光掃過,令他有那宛如刀割一般的感覺。

漢子心中納悶,但觀遍羣臣卻沒發現一個可疑之人,觀忖之間,他已行至劉粲之前,虯髯漢子當下顧不得多想,在劉粲樽案前跪倒叩首道:“臣石大將軍麾下右騎參軍樊坦叩見皇上!”

劉粲哪裡敢半點得罪石勒的人,忙不迭地道:“樊愛卿快快請起!”

一旁的黃門倒也識相,忙不迭地從一旁搬過一張椅子讓那樊坦坐下。

樊坦正欲坐下,忽的又覺背後那如刀割的感覺大盛,似乎隱隱中含帶殺氣。樊坦雖然疑惑,卻絲毫不怕,心中暗暗冷笑道:“老子不管你是誰,老子偏偏就坐,看你到底能怎麼樣?”

這樊坦乃是老於行伍之人,作戰勇猛,性格卻極其執拗,因其乃幽州之人,石勒軍中皆稱其爲“幽州犟驢”,就連那石勒對他犯起犟脾氣來,也要讓上三分。

此人脾氣雖犟,但亦是一血性漢子,性格極直,有一次石勒見其衣衫舊蔽,大爲詫異,驚問其故,樊坦居然答道:“世風不正,羯胡狗賊多盜,肆虐猖撅,軍中之物多爲毀壞!”全然不顧石勒忌諱。

石勒素知此人耿直,亦無法,只得陪笑道:“君受吾鄉黨所寄,君之所失,否當盡數補上。”不但不怪罪,反而賜絹賜絲。

劉粲見樊坦已坐下,忙道:“將軍遠來辛苦,先飲兩爵如何?”

樊坦立起躬身施禮道:“望皇上恕罪,微臣不能飲酒!”

劉粲一愣道:“久聞將軍善飲,爲何今日不飲呢?”

樊坦道:“近來關中大旱,糧食早已顆粒無收,石大將軍爲節約糧食緣故,已禁令百姓不能私自釀酒,石家軍將士更不得飲酒,就連嗜酒如命的石虎將軍也不得飲酒,因而,臣不敢開禁。”

劉粲一愣,繼而尷尬不已,百姓顆粒無收,他這個做皇帝的居然毫不知情,依舊酒池肉林,貪歡尋樂。

忽的一個驚雷似的聲音響起道:“兀那漢子,皇上命你喝酒,你膽敢不喝,是倚仗石勒那廝麼?”

樊坦霍的轉過身來,只見吼叫之人也是一名魁梧大漢,一部虯髯絡腮鬍,跟自己長得一般模樣。

樊坦冷冷道:“你乃何人?”

那大漢道:“老子龍驃將軍北宮純,你待怎地?”

樊坦橫了那大漢一眼,心中暗想:“方纔那凌厲眼神莫非是他所爲,以這廝浮囂神態絕對發不出如此強烈的殺氣,看樣子,朝中還有欲對石大將軍不利之人!”

樊坦此時有要事在身,不願在這上林苑橫生枝節,橫了那大漢一眼後,轉身對劉粲道:“請皇上恕臣無禮之罪!”

劉某見樊坦沒將事鬧大,心中好生感激。

那龍驃將軍北宮純乃中山王劉曜的親信,雖未握有兵權,但此人乃劉曜放置京師經觀動靜的眼線,朝中諸事,此人無時無刻不向劉曜報告,哪裡能得罪,因此明知北宮純無禮,但也不敢發火,只是賠着笑臉對樊坦道:“樊將軍此來何爲?”

樊坦朗聲道:“如今關中大旱,糧食無收,石大將軍欲駐兵屯田,無奈眼下連渡命糧食也沒有了,望皇上能拔調些糧草!”

“這……”劉粲心中着實爲難,石勒早有稱帝之心,如今來京借糧草,只怕用心未必良善,若給,徒添石家軍軍威,若不給,那石勒怒將起來,揮師入京,只怕自己的皇帝寶座坐不多牢。

劉粲正在苦苦思索,找那如何既不調糧又不得罪石勒的託詞。

卻聽那北宮純吼道:“皇上萬萬不可調糧於他,石勒之心,海內皆知,如若調糧,不啻自掘墳墓,望皇上三思!”

此番話在皇帝面前說出,當真是好生無禮,劉粲身爲九五之尊,就算真死,也得稱上陵崩殯駕。這北宮純直叱劉裝自掘墳墓,早已犯禁,按朝綱律令,已該當斬刑,無奈劉粲有心無膽,只能暗生悶氣。

羣臣雖覺北宮純這些話無禮之至,但又心知他所說卻是事實。

北宮純這番話看似粗俗,實則暗含深意,他將石勒和朝廷皇宮的矛盾直接挑開,便避免了皇宮與石勒聯手共同攻擊劉曜的可能。

不過,如此一來,這北宮純倒算是爲劉粲解開了燃眉之急。

樊坦不識北宮純,聽北宮純先後兩次挑釁於己,並出言詆垢石勒,心頭一股怒火哪裡按捺得住,大吼一聲道:“你這廝數番挑釁於我,復詆譭朝廷重臣,挑拔君臣不和,是何居心,我當爲石大將軍斬佞臣,清君側,看招!”

樊坦說打就打,全然不顧此地乃皇室花苑,後宮重地。

樊坦所使之招,便是由軍中衝鋒陷戰的戰法演化而來,拳勢迅猛,充滿殺伐之意。

他本來距那北宮純三丈遠近,忽的一跨步,宛如天馬行空,便行至北宮純身前,招式簡單明瞭,絲毫不拖泥帶水。

其實,樊坦看似魯莽之輩,實則心機過人,來京調糧之前,他與長史徐光等人力勸石勒自立爲王,揮師平陽,無奈石勒不願留下欺負弱小之名,只推說先將此事暫且放下,以觀時局,如今他這番做作,勢必將矛盾激化,就算石勒不願起事出兵,只怕也難獨善其身了。

北宮純乃北宮出之族弟,功夫自然不弱,見樊坦揮拳打來,怪嘯一聲,身形一晃,一腳踢翻面前的桌案。

桌案上尚有不少的酒菜盤碟,北宮純這一腳蹴出,那酒菜盤碟都似灌足了力道的暗器,齊齊向樊坦射去。

廳堂雖大,但哪裡經得起兩個大漢如此折騰,文武百官臉上盡皆失色,紛紛走避不迭。

樊坦本來練有一身橫練功夫,打仗之時普通刀槍暗器尚且不畏不懼,哪裡會把這菜餚盤碟放在眼中。

只不過若是真讓這些髒物沾上衣衫,面子上極爲不光彩。見酒菜盤碟射來,身子一側,腳一勾一拉,一張百十斤的桌子立即像一張碩大的盾牌橫在身前。

只聽卟卟數聲聲響,如利箭射過布篷一般,那酒菜盤碟竟然射穿了梨椿所制的案几,這份內力的確強的駭人。

樊坦也暗自心驚:“料不到京中還有如此好手,大將軍要我只須提防靳準,看來面前之人,功夫也不算太低,一腳能蹴出如此之威,論腳功,此人當可排在當世前十位!”

北宮純射出的酒菜碗碟射穿梨椿所制的案几之後,力道減了許多,尚未射至樊坦身前,便力竭而墜了。

樊坦對北宮純的腳勁、內力暗自心驚,北宮純同樣對樊坦招法應變也感到震驚,心中暗道:“難怪石勒能戰無不勝,一個小小的參軍,竟然也有如此武功!”

兩人心中雖都暗自對對方的武功感到心驚,但皆欲爲自己主人一方壓倒對手,因此,各自使出自己的看家本領,拼命相搏。

樊坦性子極倔,所遇敵手越強,反擊潛能越大,因而面對北宮純的旋風十八腿,樊坦高挑低縱,口中呼呼出聲,雙拳如雨點擊出,招招擊向北宮純踢來的腳踝。

北宮純宛如螺陀一樣,兩條腿交替踢出,招招踢向樊坦要害。

北宮純身高體長,灌足真氣的兩條腿宛如兩條鐵柱,橫掃的面積只怕足足有三丈方圓。

樊坦乃馬上戰將,相較之下,腳功遠不如北宮純這般有開山裂石之力,他用的幾乎全部是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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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拳法簡單得令一旁觀戰的靳準也大爲感嘆:此人化巧爲拙,一對拳頭只怕比普通高手的兵刃還要厲害,也幸虧他的對手是這鐵腿北官純,如若換成旁人,只怕早就被擊得粉碎了。

只見樊坦紮好馬步,沉力於腰,不管北宮純從哪個方向踢來,他都只是簡簡單單一拳擊出。

拳從腰際揮出,力道極大且沉穩疾急,只因速度極快,北宮純的腿法尚來不及變化就被樊坦擊中。

“咚!咚!咚!咚!”響聲不絕於耳,只是那轉瞬之間,兩人的拳腳便硬碰硬的一連碰了三百餘下。

北宮純越打越心驚,每一次明明自己將要變招卻總被樊坦的拳頭所阻,如此一來,只能眼睜睜看着樊坦離自己越來越近。

腿法利於遠攻,拳法利於近戰,樊坦久經按場,深識揚長避短,攻其薄弱之道,心神不急,氣息不躁,穩打穩紮,每擊一次便移近北宮純一寸。

這一寸的距離,爭鬥之中哪裡能顯現得出,因而當三百餘下拳腿相擊,兩人的距離已縮至一丈遠近時,北宮純方纔警覺,但此時全身上下已罩在樊坦的拳風之下,要想再度拉開距離談何容易。

北宮純無奈,只得用膝。

膝頂千斤,胯擊萬均,膝胯雖不及拳、腳、肘那般靈活,但力道卻極大,此番與樊坦相鬥,只因樊坦所出盡爲拙招。靈巧、怪異在迅快無比的招數下哪裡還能變化。

北宮純只得以拙破拙,以力拼力。

這番短兵相接,又迥異於方纔那一輪打鬥,此時聲勢雖不像方纔那般浩大,但所含力道與兇險卻遠勝於方纔。

如若稍不小心,只怕會立即落個血濺五步,喪命當場。

好端端的一個上林苑,此時已是湯汁滿地,碟盆遍佈,哪裡還有半分皇宴喜慶之氣。

此時文武百官早已溜了個乾乾淨淨,上林苑中只剩下幾個人。

樊坦此時已佔盡上風,但他始終未對北宮純下最後重手,他在顧忌。

顧忌的,當然是那方纔利刀般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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