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穆青抱着那個盒子，喃喃自語着，像是和心愛的人在喁喁情話。哭一陣，笑一陣，眼淚像汩汩流淌的清泉。濃濃的哀傷瀰漫了天地，讓我的心也一直往下沉，往下沉……
車子行到路的盡頭停下來。擡望眼，一彎下弦月正掛在孤峰之巔，峰巔的那座菩薩廟孤零零的立在孤峰上，顯得那麼渺小、那麼寒磣。
我又想起了沙西的那座巍峨入雲的“最大菩薩”。大領導給了“菩薩”傲視天下的榮耀與威嚴，給了她鼎盛的香火與徒衆，所以她保佑大領導飛黃騰達；而王小紅只能給她以虔誠的膜拜，所以她眼睜睜地看着她忍辱含垢的活着，眼睜睜地看着她明不明白的香消玉殞！這種利益的交換，難道天上人間都是如此嗎？苦海無邊，難道連死亡也不能抵達彼岸麼？
穆青出神的望着眼前的孤峰，喃喃道：“前面的孤峰上有一座菩薩廟，那是屬於小紅的。她說，每次回沙北，都會去那裡朝拜。她那麼虔誠，可是菩薩還是沒有保護好她。”
慘淡的月光照在他的臉上，舊的淚痕還沒有風乾，眼睛裡又淚光盈盈了。悲傷就像流行性感冒，我也沉浸在無邊的悲涼裡。我想安慰身邊這位可憐的兄弟，卻是無從談起，只好陪着他幽幽的嘆了一口長氣，說了一句無比扯淡的話：“天道輪迴，或許她在另一個世界活得更好吧。”
穆青聽了，沉默片刻，道：“走吧。”
穆青抱着盒子走在前面，我照着手電在後面跟着，沿着荒草掩蔽的登山小道，一路磕磕絆絆，穆青嘴裡還唸唸有詞：“小紅我們回來了，回來了：……
魂兮歸來！入修門些。
工祝招君，背行先些。
秦篝齊縷，鄭綿絡些。
招具該備，永嘯呼些。
魂兮歸來！反故居些。
天地四方，多賊奸些。
像設君室，靜閒安些。
高堂邃宇，檻層軒些。
層臺累榭，臨高山些。
網戶朱綴，刻方連些。
冬有穾廈，夏室寒些。
川穀徑復，流潺湲些。
……”
這是屈原的《招魂詞》，上大學的時候，我也曾經背誦過。這些年蠅營狗苟，這些早就又還給老師了。穆青居然能夠完整的背下來，讓我挺意外。
穆青把《
招魂詞》唸叨了四五遍，終於到了孤峰之上的菩薩廟前。農曆十一月下旬的天氣，已經頗爲寒冷，我和穆青卻都是大汗淋漓。
我倆坐在菩薩廟前的石階上喘息着。那彎下弦月已經含羞西沉，東方天邊已經泛起了魚肚白。又是新的一天。
喘息了一陣，我倆進了菩薩廟。我用手電筒照了一圈，小小的菩薩廟和上次我和王小紅一起來的時候已經大不相同：牆角和窗櫺上結滿了蛛網；菩薩神像和前面的蒲團上落滿了灰塵。破敗、荒涼。
——王小紅去了，這裡已經無人問津了！
穆青把王小紅的骨灰盒恭恭敬敬的放在菩薩神像前，脫下外套，開始小心翼翼的清掃。這裡王小紅留下的工具都還在，穆青在我燈光的指引下，認認真真的撣去神像身上的塵土；掃去四周的蛛網，再認認真真的清掃地面。等忙完了這些，已經旭日東昇了。
霞光照進小小的菩薩廟裡，菩薩的神像頓時有了光彩。
穆青望望窗外的朝陽，又看看被朝霞塗上一層金光的菩薩神像，一臉悵惘道：“菩薩，你是大慈大悲的麼？爲什麼救不了你的一個忠實的信徒？你要普度衆生麼？爲何眼睜睜的看着好人受苦壞人作惡？因果輪迴麼？爲什麼道貌岸然的僞君子們一世榮華，而善良本分的人只能一生悽苦？你忘記了你還有王小紅這樣一個虔誠的信徒，而她至死也沒有忘記回來陪伴無人問津的你，你不該含羞麼……”
穆青點燃香燭，恭恭敬敬的在神像前跪下，又道：“菩薩，不是我要跪你，我是替小紅來跪你。你若有靈有知，就保佑她的來世吧。”
穆青恭恭敬敬的磕了頭，又把王小紅的骨灰盒抱在懷裡，淚水有流了下來。
“小紅，我帶你回來了，我沒有辜負你。你要知道，我是真的愛你的啊……”
從菩薩廟裡出來，迎着旭日朝霞，在鳥兒們快樂的高歌淺唱裡，穆青又吟頌起屈原的《招魂》詞，把王小紅的骨灰分了一半，撒在菩薩廟前。
“小紅，我們回來了，回來了……在那個世界，你一定要快快樂樂、開開心心的啊……如果有來世，我們……我們還是……還是不要相見了吧？愛你好苦、好疼，好苦，我真的受不了了……”
撒了骨灰，穆青對着山谷一陣恣肆的狂嘯，猶如失偶的孤狼的嚎叫，聲音裡浸透了哀傷，浸透了
悲涼。
迎着旭陽下山，又一次來到王小紅的那座老房子。沒有了王小紅的打理，這座青磚瓦房也如同兩旁人去屋空的院落一樣，破敗荒涼了。穆青和我一起清掃了院落，把剩下的骨灰撒在這座老屋前。
穆青又從褲兜裡摸出一根細鐵絲，在廚房門鎖裡三捅兩捅，門便開了。廚房裡竈臺炊具都還在，只是落滿了灰塵。我又想起了一年前，在這裡和王小紅一起燉山雞、炸小魚，那種清香鮮美的滋味還在我的口腔裡，一切都還是那個樣子，而她卻不在了。我鼻子一酸，眼淚不爭氣地流了下來。
我倆一起清掃了，穆青拿了王小紅放在廚房裡的漁具——只是一把捕魚的舀子，對我說：“走，我們準備早餐去！”
穆青好像對這個地方很熟悉，帶着我沿着門前的小溪向上遊走了不遠，是一個不大不小的水潭。水潭裡一拃來長的不知名的小魚很多，成羣結隊的游來游去。我看得手癢，接過穆青手裡的舀子，一連試了十幾次，卻是一無所獲。每一次魚都是貼着舀子的邊緣溜走了，還吐出一串串水泡，似乎在得意地嘲笑。
穆青看得笑了，道：“還是我來吧。”
穆青接過舀子，站在水潭邊，凝神盯着水面，看着魚羣近了，猛地揮起舀子如水，迅速的一個翻轉，舀子出水的時候，裡面已經有幾條活蹦亂跳的小魚了。
穆青的樣子和王小紅的捕魚的動作是一樣的，只是遠遠沒有王小紅那可愛迷人的綽約風姿。
“你還有這一手啊！”我說。
穆青愣了一下，一臉悵惘道：“都是她教我的。”
我心裡一疼，莫名其妙的涌起一陣醋意，不甘心失敗，從穆青手裡奪過舀子，試了幾十次，終於也捕到了三五條。
回到老房子，兩人一起收拾了捕來的小魚，用油炸了，就算是早餐了。
穆青的手藝還不錯，只是和王小紅做的比起來，還是少了那麼一點味道。
“我們已經是一起盜過墓的兄弟了，說說你和小紅的故事吧？”收拾好炊具，我忍不住道出了橫亙在心頭很久的疑問。
穆青擡頭望着天空，沉默良久，長長的虛了一口氣，緩緩道：“我和她麼……在這個世界上，我應該是她最恨的那個男人；而她，也是我最恨的女人！”
“啊？”我詫異地張大了嘴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