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誰來到平朔城,第一眼望見的建築物一定是山上宮。
大羅教的總樞紐山上宮建於平朔城內一座孤山之上。孤山名曰道山。道山高約三百餘丈而已,但在平坦的城池之中卻有入雲之感。輝煌壯麗的建築羣鋪滿山頂,披晨曦戴月華,氣象萬千,恢弘巍峨,隱有仙氣。每當日出日落,平朔城中不少百姓都會習慣性的靜默肅立,聽那山上宮中隱約響起的暮鼓晨鐘,洗滌勞悶的心緒。若有無助難解之事,他們亦會到道山山下的大羅道觀祈福求願。
山不在高,有仙則靈,他們虔誠的篤信山上有仙。山上何仙?山上宮上宮無上,太乙真仙降凡塵。
太乙真仙宮無上縱橫西北三十餘年,經歷無數風雲,始終屹立在西北的巔峰。他的“心心相印掌”與“行到傷心杵”,奧秘莫測,威能神通,未曾逢到過敵手。大羅教的七大分壇遍佈涼州全境,廣施恩澤,不僅招攬武林人士壯大實力,而且化渡普通百姓充爲教衆,因此不少百姓家裡俱供着宮無上的長生牌位,對其崇信已極。相比後來崛起的無雙門門主李無憂,涼州大多數人討論起西北武林的第一高手,還是憑印象以太乙真仙爲尊。可是近些年來,大羅教與無雙門互別苗頭,爭吵宮無上與李無憂究竟誰更強大的話題,再度死灰復燃,滿大街都可以聽見。
陸無歸、駱鈴初入平朔城,便聽了不少這方面的閒言碎語。駱鈴也七嘴八舌的向陸無歸問起此事,陸無歸開始一概以誰知道或者天知道的回答來敷衍,後來少女問得急了,實在是嘰嘰喳喳的惹人注目,年輕的殺手就裝作思索模樣,然後緩緩答道這個真的需要鬥過才知。駱鈴自然又氣得蹦腳。兩人與狼歌部落已在平朔城門分別。狼歌部落見天色尚早,而商隊糧草酒食俱足,便不準備在平朔城休整,選擇了穿過平朔,繼續北上,商隊在西北兼程趕一些路,北漠的日程就會輕鬆些。進入城門時,陸無歸把無雙門的手牌交給了城門檢查的兵卒,沒有一句盤問,二人順利入城。現今他倆在城中四處遊逛,等待無雙門的人來聯繫。但是這次傳信沒有想象中的快捷,一時半會沒有迴音。陸無歸與駱鈴不知不覺腹中空空,於是決定尋處酒家,祭一下五臟廟。然而挑選酒家,駱鈴也提出了意見,她一定要選一家名字不俗的,左選右選,終於擇了一家名爲皎皎閣的酒樓。
“向日迥飛駒皎皎,臨風誰和鹿呦呦。”駱鈴念罷酒樓廊柱的題詩,便道:“就是這家了。”
兩人徑入皎皎閣一樓。
皎皎閣的老闆還真不是個俗人,酒樓佈置的文氣十足。牆壁掛着三五字畫,樑柱上留有墨客詩文,桌椅亦是很講究的黃花梨木,再加酒客不多,不吵不鬧,清淨真好,駱鈴心下便覺歡喜。她正考慮拉着陸無歸上二樓挑個臨窗的好座位,觀賞風光,卻忽然發現年輕的殺手面色有異。
陸無歸踏進酒樓,方走了四五步便停住不動,面容露出了極度驚訝的表情,雙目圓睜,直勾勾的盯着一桌人,把前來打招呼的店家小二都晾在了一邊。
一路上,陸無歸給駱鈴的感覺都是鎮定自若,彷彿即使天穹倒塌了,這個人也是不會變色的。因此她好奇的循着陸無歸的目光瞅去,一下子便找到了貌似情侶身份的一對璧人。
那男子三十餘歲,一身勝雪白衣,低頭飲着茶水,安默無語。男子衣裳兩肩臂處的裝飾特別奇特,其中左肩頭處垂繞着條條穗穗狀如霜花成串般好看的環帶,右上臂處則綁縛着匝匝道道的白綢,看起來華麗而莊嚴,樸素而禮敬。男子的面容帶着大恙初愈一般的病態蒼白,五官俊秀中透着堅毅,一雙眸子清亮的似無痕秋水,目光如劍浮冰湖,寒瑟蕭肅,只有當他看向身邊伊人之時,這雙眼眸才充滿了溫柔的情意。白衣人身邊的女子幽靜雅緻,微藏愁容的玉靨更添三分絕色,美麗的像是一句難以重複的詩,女子玉手托腮,手捧寶劍,只是脈脈凝視着男子。女子懷中劍的劍穗劍鞘劍柄皆爲銀白色,純粹不帶任何雜色,好似是劍客在夏日日光最好的晴朗一刻,自天邊攫下了白雲的顏色。
駱鈴心下狐疑亂猜之際,陸無歸已經越過酒樓招待的小二,快步走到那對男女的桌前。年輕殺手清了清嗓子,強行壓下心頭的激動,拱手緩緩行禮,拜道:“三哥,三嫂!”
那對璧人沒什麼特別反映,彷彿沒有聽見似地。倒是駱鈴張大小嘴,完全沒搞懂情況。
見陸無歸執禮彎腰,一直不起,美麗如詩的女子面容閃過一抹異色,檀口輕啓,想要說點什麼,但是瞧了一眼身邊冷漠的男子,欲言又止。
白衣男子緩緩擡頭,只掃了陸無歸一眼,淡淡道:“抱歉,我不認識你。”
陸無歸像是中了一劍,表情複雜,慘然道:“三哥,我是六兒,我是六兒啊,三哥怎可能不認識小六?”
白衣男子上下打量了一遍陸無歸,斬釘截鐵道:“對不起,我們陸家兄弟五人,不曾有排行第六的兄弟,你認錯人了。”
陸無歸面色憋紅,悲笑連聲。
駱鈴眨着眼睛,看來看去,已經完全愣住了。
只聽陸無歸道:“好,呵呵,好,好。三哥不願意認我,也沒什麼,是我自找的。但是我破出家門,至今不悔。陸家遲早要亡在那‘重諾守信,捨生取義,雖千萬人吾獨往矣’死板的家訓上。我放棄那些陳舊的規矩,不是背叛,我是給陸家在必亡的絕路上找尋一條出路,倘若還是一五一十的遵從家訓,陸家根本撐不過我們這一代了,三哥!”
白衣男子從陸無歸身上收回陌生的目光,再也不看這個人一眼。他身邊的女子幽幽的嘆了一口氣。白衣男子想再喝口水,但是忽然間隻手掩口,劇烈的咳嗽起來,那女子趕忙扶住傴僂的白衣男子,不斷輕撫他瘦瘠的後背。
陸無歸窺見男子指縫中滲出的鮮血,心中絞痛,他嘴脣抖顫着,寂然片刻,然後猛然踏前一步,低聲嘶道:“三哥,我希望你答我一句。我未離家之時,你身上就有二十三處傷患,如今究竟好了幾處?”
他雙目赤紅的逼視着白衣男子,但對方咳完只是雙手按着桌面,虛弱的喘息,並不理他。陸無歸卻從那女子的眼眸裡搜尋到了一朵尚未成型的羸弱淚花。一下子,聰明如他,頓時瞭解了情況,他腹中悲涼的怒火轟然一下就燃成了灰燼,所有的不被理解、不被認同都化成了骨肉之間難以割捨的情,他把音量壓到最低,上前兩步沉聲問道:“殺李還是殺宮?三哥,就聽小六一句吧,不要出手,絕對不要出手。身體只要調養,以你的底子,總會好的。”
那女子拿出一方絲帕,正欲替愛人擦拭。
白衣男子順手接過,輕聲道:“還是自己來吧。”
兩人相濡以沫,伉儷情深,視面前人如無物。陸無歸一股氣堵在嗓子間,再說不出話來。
白衣男子擦拭乾淨手上血,撇下絲絹,霍然站了起來。
女子喚了一聲:“雲決?”想如往常一樣去攙扶男子。這次白衣男子卻出乎其意外的縮了手臂,微笑着看了女子一眼,柔聲道:“璇兒,我自己能走的。”
名喚璇兒的麗人不再言,她看向焦立不安的陸無歸,輕輕點頭,又緩緩搖頭,便留下飯資,手捧寶劍,跟上腳步虛浮的白衣男子。陸無歸本想攔住兩人,多說幾句,但見璇兒默默無言的暗示,他只能莫可奈何的讓兩人從身邊經過,尤其看到白衣男子左臂的道道匝臂白綢,懂得陸家衣語的陸無歸心中陣陣的絞痛。
這一對情侶匯進樓外大街的人流之中,扎眼的服飾與美麗的身姿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兩人平淡安然的走着,少頃,女子攙挽住男子的手臂,臻首也輕靠於男子的肩膀,男子沒有再拒絕,卻挺了腰背,放緩腳步,力求走的穩一些。
駱鈴看着兩人甜蜜溫馨的背影,再側看神色複雜的陸無歸,搜腸刮肚也找不出什麼安慰的言語,最後小聲的道:“你不要傷心了,如果心情不好,那就喝點酒吧,咱中原不是有句俗話‘一醉解千愁’嘛,哎呀,我怎麼也和哈魯奇那個死胖子說話一個腔調了。你酒量不好也沒關係,我陪你喝,給你打底啊。嗯,你先在這兒,我去找個位子……喂,小二,二樓還有好位置嗎?待會兒酒樓最好的陳釀管夠上,本姑娘今日不醉不歸……喂,我說,小二聽見沒?”
陸無歸仍然站在酒樓門口,他放長目光一直望到陸雲決與璇兒的身影消失不見,才沉重的挪動腳步,進入酒樓。駱鈴早在二樓最好的位置坐下,陸無歸上來時,菜已齊,酒已滿,一席好不豐盛,陸無歸於她對面相坐,低眉看着滿傾的酒碗,半晌無語。
駱鈴雙手支起下頷,仔細的打量着陸無歸,感覺像看着一方動盪波瀾的湖泊重歸寧清,她試探着道:“你真的從不喝酒?今天喝點吧,人總有破例的時候。”
陸無歸漠然道:“從不喝酒,也從不破例。”
駱鈴對於陸無歸的回答並不意外,她繼續問道:“剛纔那一對璧人,是你的哥哥嫂嫂?”
陸無歸舉起酒碗,緩緩將酒潑傾於地,道:“是的。”
駱鈴皺着兩條小眉毛,頗爲不滿道:“真的不喝啊,人家可是很期待你醉酒的樣子呢。”
陸無歸垂着頭鬱郁的笑了兩聲,道:“我怕喝醉了,會忍不住殺人。”
駱鈴嚇了一跳,轉頭看看,俏聲道:“別開玩笑啊,你哥不認你,你也不能這麼殺人不眨眼的報復大衆啊。”
陸無歸諷刺的撇了撇嘴角,冰冷的盯着駱鈴道:“你忘了麼,我本就是一個殺手,殺個把人就像家常便飯一樣。”
駱鈴對視着殺手的眼睛,絲毫無懼色,笑道:“如果是第一天和你認識,那麼肯定會被你嚇到。而現在嘛,我可不畏怕你。因爲我知道你並不是單單是螞蟻,你還是‘死士’陸家的人。”
陸無歸冷笑道:“有何區別?”
“當然有區別啊。”駱鈴提高了聲音,一本正經的道:“爹爹跟我說過,陸世家是最悠久的名門貴閥之一,只是因爲人丁稀薄,行事作風又太過慷慨激昂,破釜沉舟,纔會被世人誤解,歸入了三大殺手組織之列。‘死士’陸世家跟另外的‘殺手一家’衣世家並稱於世,但其實完全不是一碼事,兩家的信條截然不同。至於陰險的螞蟻窩那就更不能和陸世家相提並論了。都說‘陸家孤’,爹爹言道你們陸家就是孤高潔傲的典範。”
這一番話明顯令陸無歸感到點意外,他嘆道:“駱千河前輩博學淵源,不愧是萬人敬仰的俠者。對於前輩的善意,我雖然脫離了陸家,但是依然表示由衷的感激。”
駱鈴高興起來,眼睛彎彎的,小嘴亦兜不住笑意,道:“你不用謝他。他現在在鄉野耕田牧馬,什麼江湖閒事也不談,什麼江湖紛爭也不掛在心上,只是常常和孃親吵嘴,孃親嫌他太笨,他嫌孃親管得太多,呵呵呵。”
陸無歸露出一絲笑意,摸摸身邊的長匣,道:“吃飯吧,完後找家客棧住下,我們不用再刻意顯曝行蹤了,他們只要留意,我們去哪裡絕對瞞不過他們。他們遲早主動來尋。”
駱鈴拍拍桌上的兩大壇酒,鬱悶道:“你真的不喝點?這可是專爲你準備的。哎,若叫我一個人喝,我怎麼一點興致也沒有了。另外平朔我還沒逛夠呢,這裡和中原相差許多,好些奇特的物件,怪異的風俗,我想多走走看看,來了涼州,讓我對北漠也心生嚮往呢,那裡真的是銀色的荒涼世界麼?”
“你要逛,我陪不了你,街上的人太雜。大羅教、無雙門吸引了大量的江湖中人前來,你沒什麼,我不方便。”陸無歸提起筷子,若有所思的道:“嗯,爲了以防萬一,待會開一間房吧,你身上的東西若丟了,就不好了。”
駱鈴端起酒碗正飲着,聞言險些沒噴出來,趕緊抹了嘴角,她懷疑自己沒聽清楚,於是假扮羞怯怯的道:“你說什麼?”
“我說,你想睡牀,還是地板呢?”陸無歸繼續道,然後夾了一口菜,無聲的咀嚼着。
駱鈴聽得清楚,心裡這個氣啊,變臉擡手就欲砸桌子,不過她杏眼轉了轉,素手輕輕的落到酒罈上,狠狠的道:“陸無歸,你想得美啊,誰同意和你睡一間房了。哼,就算睡一間房,你這傢伙也沒有自覺嗎,肯定是你地板啊。”
陸無歸淡淡的“哦”了一聲。
駱鈴挑了挑眉毛,暗想這傢伙情緒恢復的還真快啊,豈有此理,竟然已經能夠調侃人了。明白了這一點,駱鈴不爽的抓起酒罈,心裡有着直接痛飲或者砸在殺手頭上的衝動。然而她忽然琢磨起一件事情,渾忘了怒意,便問道:“你們家的衣服很特別,看起來好漂亮,就是顯得另類了一點,我是說你三哥那身,很少有男子穿衣穿得那麼俊,當然人就更俊啦,只是顯得病瘦了些。”
“那是挽衣。”陸無歸簡單的道。
駱鈴追問道:“何謂挽衣?”
陸無歸的面容再次閃過黯然之色,澀聲道:“挽衣就是挽衣,它本身沒有什麼,我們陸家男子都是這麼穿衣,只是額外有些衣語罷了,那左肩的霜花環帶代表着視死如歸的心志,右邊的匝臂白綢則表明對逝去家人的祭奠,三哥這樣穿戴,家中定有人亡歿了,應該是五哥嗎?五哥……”及此,陸無歸的眼眸變得深邃幽茫起來。
駱鈴不想隨便一問竟捅到了陸無歸的傷心處,小心翼翼道:“對不起,我多嘴了。”
陸無歸無甚感情的道:“這些事情是必然的。陸家重諾,但這說到做到的代價是不可承受之重。有人把諾言看得比金子比什麼都珍貴,但人的性命纔是第一位的,人都亡了,家都破了,只爲了那些虛言,值得嗎?”
駱鈴專注的傾聽着。
陸無歸停了筷子,平靜的敘述道:“我習劍小成之後,便有資格進入念堂領取族經抄頁,履行族經上的代代眉批。那裡記載了家族承受的恩情以及許下的諾言,作爲士爲知己死的報答,不論與眉批有關聯的家族是否早已湮滅,不論對抗的是誰,我們都將以血爲誓,全力以赴完成他們的請求。能夠給予陸家恩情且叫先祖在族經上留下批註的並非凡者,而他們要對付的就更不是普通人,所以陸家子弟把每一次出手都當成風蕭蕭水瑟瑟的最後一擊,陸家男子的榮譽取決於他的一生之中勾銷了幾筆眉批,翻過了幾頁族經,這是唯一的衡量標準。但是族經的記述太古遠繁多,族人的生命太過短暫和脆弱,往往筆墨未乾,血卻流盡。我們這一代本家的親兄弟六人,如果五哥真的故去了,那麼已凋零四人了。”
駱鈴無言的看着陸無歸,年輕殺手以輕鬆語調述說的事情讓她感覺到十分沉重。
陸無歸默然轉頭望向窗外,大羅教的山上宮顯赫壯觀,就在遠方。山上宮以金黃爲底色,暗紅爲輔色,青天白日之下的兩色建築羣莊嚴而輝煌,像是一頂超脫世俗的無上道冠凌駕在夏日山顛。而山頂宮門白玉石砌成的石階晶瑩一線順下,恍如登仙之路,其上隱約可見幾個寥寥人影。陸無歸微微眯了眼睛,但這個遠近,殺手遠超常人的目力也是無法看清的,他迷惘的道:“我在重傷之時,拒絕了族經的召喚,違逆了家族一向的信仰,被視作百年未見的叛徒。即使我不出走,也不會被家族留容,我已經不是陸家的人了,我現在只是一隻螞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