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芙,你取笑我沒什麼,只是何苦拿兩個哥哥與我比。你既這樣說,我真就不能死在這裡了,起碼我不想給欒照這個惡人陪葬。”金寒窗明白家中兩個兄長並不比自己輕鬆多少,他扯掇着臉上易容的鬍鬚,心底浮上來空虛與疲累,殺欒照之前他就知道不會有任何成功的快感,或許本就沒有什麼勝利可言,挺住不倒下就意味着一切。金寒窗一直站在原地沒有動,他與容曼芙的距離和關姨與容曼芙的距離是一致的,如果他逃走或者撲擊容曼芙,那關姨多半會棄了賈文來狙擊他,金寒窗見過關姨的出手,這個瘦小的老婦不是他能對付的,容曼芙身邊只帶了這麼一個高手,絕對不是人手不足和託大。
院子一番打鬥已經造了不小的動響,這裡的夜卻依舊是靜的,玉荷樓似有着一層防火神罩,院中一個人都沒有走出去,院外也一個人沒有衝進來。這種沒人打擾的安靜仍在持續,這種安靜是可怕的。
“關姨,請您老收拾局面。樓內一直擋着外邊,平常巡邏隊好應對,就恐驚動了那幾個扎手的。”容曼芙細細的向關姨交代着,等於下了必殺的指令。這麼做她的心情也有些黯淡,不想再停留了。
容曼芙轉身的下一刻,關姨的身形便動了。她早等着容曼芙的死亡示意。若要生擒金寒窗、賈文,並且不出這個院子的範圍,的確有些難辦,但是要直接格殺二人,她有着九成的把握,到目前爲止,她的殺人技術可是一直只爲朝中貴人服務的。
院中容曼芙轉身。
關姨與賈文拔取兵刃。
金寒窗逃。
由一個不會武功的女子起頭,場中人幾乎同時開始了移動。
賈文的刀在後背,今夜他的刀一直沒有拔出來,即使在柴屋中遇突襲也沒有拔出來,不是他自持甚高,乃是他的刀比較特殊。
他的刀刃塗着一層“火雲洞”特產的火磷油,而刀鞘的鞘口則嵌着特製的火石。他的這一把刀一拔就燃,一出鞘就着,一亮就是火光四射。這樣的刀當然不能說拔就拔。賈文甚至在一般的打鬥中根本不用刀,他藏着他的刀,這把刀是用來斬殺強敵的。阻在他面前的老婦無疑就是個強敵,賈文已拔刀。刀光未起火光先起。
刀已熱。
賈文與關姨之間不過五步。金寒窗能逃,賈文卻不能逃,他知道對方更快,他沒有機會。他必須迎擊,他要出刀,出這一把出其不意的火刀!
賈文的項後剛騰起了火苗,而他的敵手則像是一塊黑色隕石般猛地撞了過來。賈文眼眸中只閃過一道殘影,然後關姨便撞進了懷中。
關姨沒有施展任何招式,沒有發出任何兵器。她的攻擊就是她瘦小的身軀,或者說就是她的一把老骨頭。
“嘭”的撞擊爆響,賈文的身體立馬對摺到了最小角度,掛着背後的刀火就飛了出去,看上去如同一隻破漏的燈籠。
在關姨詭異快絕的攻擊之下,賈文竟是連拔刀的機會都沒有。
容曼芙才邁出轉身後的第一步。賈文已經被關姨加速的骨頭轟飛了出去。這一步落下,關姨已在巨大的撞擊力中折回身形,以更迅疾的速度徑向金寒窗彈了過去!
賈文沒有任何的反應時間,金寒窗卻有着三丈之遙與那一步的時間。這些條件足夠金寒窗做出一個生死的決斷,金寒窗毅然拋棄了逃的想法,那老婦的身手高出他絕對不止一兩個層次,他根本沒有逃脫的希望。要想活着,只有一個選擇,那就是擒住容曼芙,賭上容曼芙對玉荷樓背後股勢力的重要性。
金寒窗扭腰,腳下發力,猛地向容曼芙折掠過去。手刃欒照,了了心願,可這不代表他就甘願死在這院子裡。戴罪之身的他願意屈身螞蟻窩,願意爲一家貧民討回公道,當然也願意在這絕境中拼上一拼,或許金寒窗的內心仍有着一線洗脫罪名的希望,一廂重回美好生活的嚮往。
第二步。
容曼芙不會回頭,她所處的位置決定了她的無情。伊的步伐很小,裙裾間繡鞋暗金,月光洗禮,纖足於荒草之上步步生蓮。
關姨在飛。
睹見金寒窗拐了方向,她只是瞬間沉下去一點高度,手足在地面驟然一敲,姿態有如同缸中的水瓢起了一次沉浮,便校正了方向。關姨瘦小的身軀像低空俯衝的夜梟般擦着草尖追向金寒窗。
這一撞沒有減速,只有加速。
金寒窗在追。
所有的功力都被提聚,風聲在其耳邊大作,眼中只有那伊人漸近的背影,金寒窗身法到達了極限。
金寒窗追至容曼芙身後,關姨已從側面俯衝而來。須臾間,金寒窗與關姨的距離就被抹平。
容曼芙面色從容不變,她想象得到背後那少年抓過來的擒拿手,但是她亦知道不等這隻手觸及她的衣袂,那個少年就會被關姨撞得粉身碎骨。隱匿玉荷樓,伏筆青州,這是她加入相府所接到的第一個重要任務。因爲金寒窗的出現,她的入樓自然而然。少年一筆鉅款不僅買了她的初夜權,也買下了賣身契。她就這樣一夜成名,滿城皆知來了個價值千金並且賣藝不賣身的名妓。
這個少年真誠,善良,衝動,嫉惡如仇,這些品質都是容曼芙曾經擁有卻逐漸失去的,所以她很喜歡少年。她甚至問自己,如果不是那天金寒窗匆匆逃去,她是不是會與這個小公子共渡一個春宵?不過喜歡快成了傷感,容曼芙可惜這個少年將死在這裡。不過,少年的血會成爲一道深深的裂痕,橫亙在武陵山莊與金家唐門之間。
容曼芙清楚腳下的這一步落實,她的身後會發生什麼。
伊人美目迷離,月色亦隨之迷離。她心中想法無比清晰,而月色則在剎那間忽然變得刺眼。金色的光輝耀進容曼芙的眼眸,容曼芙大約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情,可是她來不及思考這意料之外的是什麼,只覺一股力道將自己向前推開,耳邊嗡然作響竟暈了過去。
容曼芙暈厥的那刻,是關姨生生剎住撞擊金寒窗的身形,一掌柔和的擊在容曼芙的後背,引得容曼芙避開了似自天外襲來的一道金光。
那金光擦着容曼芙耳邊飛過,金光所附帶的強大氣勁震暈了容曼芙,然後“撲”的一聲悶響打進雜草之下的泥土裡,沒入不知其蹤影。
金寒窗撲了一個空。
他踉蹌着止住腳步,卻見院內已落進來一個年輕男子,一個令他感到既熟悉又陌生男子。年輕男子的寬邊衣袖只到小臂,下垂的衣襟也是半短的剛過膝蓋,好像被利刃削過了一般,與伶仃的衣裳相比男子的身姿皎然挺拔,長髮漆目,劍眉挺鼻,刀削一般完美的臉頰配着緊抿的薄脣,讓人感覺這個男子英俊中更帶着一股麗色,堪比星月。
金寒窗自然認得着年輕男子是唐表。但陌生的是他從來沒看到過殺氣這麼大的唐表。唐表徑向金寒窗走來,陰沉着臉,不發一言,只是眼睛迅速地眨了幾下。金寒窗明白唐表的脾性,這是唐表在怒極的情況下才會出現的小動作。
唐表動了真怒。
他眉目閃爍厲色,混着自身的神質,透出一股厲麗在目的殺氣。
唐表於欒府以無畏的鋒銳破開居右禪的包圍後,並未立刻走遠,他膽子極大的在欒府搜尋不走,他知道金寒窗一定會來殺欒照,可是他左突右闖沒發現金寒窗的蹤跡。所以這次從天女河畫舫返回後,他直接來了玉荷樓。玉荷樓要比欒府小得多,而且這小院已傳出了響動,唐表循聲搜來正逢見金寒窗遇險,盛怒下立發金枝解救金寒窗。
關姨乍看到這個男子,馬上心無它物,棄了金寒窗。她彎下膝蓋,微沉身軀,渾身骨骼傳來炒豆般“霹靂啪啦”的聲音,整個人瞬間竟又小了一圈。然後,關姨摘下了髮髻上的長簪,無言無語,足底就發力。
根本不需要多餘的話語,語言不能殺人。
感應到唐表森森殺心的關姨選擇立刻出手,可是她身形一動,唐表的手中陡然射出一道金光。金光狠快兇厲,竟是不給人閃避的機會,關姨長簪劃擺,將將撩格上那暗器,金光附帶的強大氣勁瞬時震裂了關姨的虎口,無法,爲了抵減那未消的勁道,關姨只得借力閃回原地。關姨面色似鐵,兀然再動,而那金光又來,須臾間兩人的對攻走了六合。
關姨的頭髮已披散開來,手中握着那隻長鐵髮簪雖撥飛了六道金光,但她卻是未進一步。關姨的臉色愈黑愈厲,她還從未逢到這般的對手,竟能用暗器壓制得讓她無法還擊,而且還是這般光明正大、堂堂正正的施爲,這已不是暗器,而是明器。
但只要這暗器的威力一弱,她就會衝上去,取了那人的性命。暗器高手擅長的是遠距狙殺而非近身肉搏。她很清楚對方的弱點。可是這暗器的威力卻異常穩定,一發快似一發,一發強過一發。關姨心下暗忖照此硬碰下去,她恐怕再接三發已是極限。
就在這個時候,暗器卻停了。像是剛極易折,威極易傷,這暗器停止的時機非常不妙,讓人產生一種難以爲繼的感覺,
關姨一腳踏實,飛起,終於衝了上去。
金寒窗見過關姨這一招的霸道,此刻躺在七八丈外的牆角,軟的像一攤爛泥的賈文即是證明。這是一種拼誰的構造更結實更硬朗的殺法,沒有任何花招,沒有任何技巧,就是用骨頭擊碎骨頭,就是用肌肉碾爛血管,這個老婦暴起的瘦小肉身乃是最直接暴力的武器!金寒窗知道關姨被唐表壓制久了,就像是一枚被按緊的機璜,充滿着爆裂的殺意。鐵幹、銀葉、金枝是唐表慣用的三大暗器,其中金枝威力最大,金枝怎麼能在這一刻停下!
光。
光在唐表手心。
光芒先是微弱一點,再成一團,然後驟然匯成樹般樣狀,耀動的小樹光華流轉,參差明滅,樹中金、銀、黑三色生生不息,暴起的這一株暗器之樹迎風就長,寂靜深情而又瘋狂的將關姨絞了進去。
“七……”關姨只來得及哀叫出一個字眼,餘下的呼喊連同她的肉身,都被光樹吸了進去,空中爆出一團血霧,關姨整個人被吞沒的無影無蹤。
一團血霧飄落下去,無聲滋潤着荒草。幾隻爬行的暗夜昆蟲都披上了一層血衣,小東西不停地用手爪清洗着眼睛與觸鬚,空中彌散着濃重的血腥氣味。
唐表攻擊的姿勢不變,箕張的五指卻做出複雜細微的抖動,隨着手指顫速的加快,那一株光樹迅速向他手臂倒聚,收入衣裳,明暗琉璃的暗器看來如潮汐溯岸。
金寒窗張大了嘴巴,被那“樹”的威力震到說不出話來。甚至這種震驚壓過了重逢的驚喜,不過他並未發現唐表在月下陰沉的神色未變,反而似乎更加焦慮,其手指的顫動也變得更快,“七寶樹”迅速回收,直到“七寶樹”的最後一片銀葉亦收納入衣內。
就在這最後一片銀葉收回之時,唐表猛地晃了一下,胸前衣裳出現了一個暗色的小小圓點,繼而圓點的顏色開始逐漸變深,圓的形狀開始擴張,金寒窗睹見唐表依舊站着不動,而那傲然的頭顱卻緩緩的垂了下去,金寒窗一顆心跳到喉間,控制不住地吼道:“唐表!”他走前幾步,終於看見了唐表胸口那一團怵目驚心的黑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