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行天干咳一聲,打破了沉默。他扭頭將事先脫下的衣褂套上,乾燥衣裳磨着肌膚,有股生澀的滋味。
陸無歸撥弄着烤好的鮮魚,眼神卻看着旁處,沒什麼食慾的樣子。
這時曠野遠處的荒草一陣撥響,幾隻野鳥驚叫的飛走,似是草中來了一隻猛獸。響動迅疾,一會就傳到岸邊,那隻猛獸也已現身。
猛獸從荒草中撲出兩隻髒手,探出冠帶歪斜的腦袋,野獸的腰上還插着一把黑傘,他似乎想笑笑,不過將篝火上的烤魚看個真切,臉部就僵了,嚥了一口唾液。
這隻野獸就是金寒窗。
他餓得雙眼放光,作爲一名武者,兩天不吃東西是很正常的事情。如果修了辟穀之術,更是可以旬月不吃正餐,只靠一點水就能保持體力。不過金寒窗一道左衝右突。近似迷路的折騰,猛烈運動加劇了腸胃消化,他一個世家公子哥什麼時候受過忍飢訓練,早餓的五迷三道。
之所以能找到夕照溪來,金寒窗要感謝他靈敏的嗅覺。
高行天看着金寒窗,彷彿在看一隻野鴨。收了目光,高行天立刻抄起一串烤魚大嚼起來。陸無歸淡淡望了金寒窗一眼,就別了頭。
金寒窗只得訕訕上前。
靠得愈近,香氣欲濃,金寒窗逐漸忘了兩人給他的臉色,進入到了無我境界。
近了,他的眼裡只剩下無限放大的烤魚。
金寒窗懦弱探手,魚未到手,刀已先至。
寒光四射的折腰刀架上他的脖子,使刀的人還在吟哦:“魚,我所欲也。小芙亦我所欲也。舍魚而取小芙乎?舍小芙而取魚乎?”
金寒窗在青州的事蹟不光是捅了天,他還贖過一名喚作“小芙”的妓女。
小芙的丈夫因兵役而死,家境敗落,舉債纏身而墮入青樓,金寒窗逢見,感其一家忠良,重金替她贖身。當然重金是陸無歸出的,那時他已經一時衝動,失手殺了青州府郡守欒祥光。如此下來他借陸無歸的錢便沒法還上,只好用“清明時節”抵押。
金寒窗殺郡守,贖名妓兩件事情在蟻窩傳的都很開。
在外界最爲轟動的當然是一州之長的暴亡,但蟻窩對於刺殺卻看的很淡,即使死的是郡守,殺手們也只當死了一個常人。
小鎮津津樂道的是金寒窗千金贖妓,這事代表的是風流,格殺郡守後還有心情逛窯子,可謂落難公子亦風流,真不愧是名家子弟。
當然還有其他的嘈言碎語,乃至污言穢語,風流之事越傳越香豔,而一旦香豔起來就無法阻止下流淫靡的揣測。
金寒窗不喜旁人議論這兩件事情,更是厭煩有人將他和小芙放在一起胡亂聯想。
他心中的小芙那麼純真美麗,忠貞善良,是人都會救她的。
而傳言不斷,添油加醋的,花樣百出。
金寒窗每次聽到臉上都火辣辣的,他感到的不是光榮,心底泛上來的感情胃酸一般具有腐蝕力,這是一種近於恥辱的感情。
這些議論總讓金寒窗有種錯覺,他不是做對了,反而是做錯了。
現在高行天拿這事來調侃。金寒窗心底泛上來的感情尤其強烈,他生硬道:“你覺得我有用,就給口飯吃。”
高行天道:“你不去青州了?”
金寒窗道:“我遲早去青州!”
高行天心想這小子還沒餓夠,竟還拗得很。
金寒窗心中卻在咬牙切齒的喊着,這廝!這廝!自小到大,還無人這樣和他拿大。
在蟻窩之時,即使蟻王屈灑也對他有禮相待,如今竟被人一碗飯給壓着。
高行天一挑眉毛,輕蔑道:“你有何用?”
“蟻王說我有用,我雖曾不親手鑄刃,但在蟻窩教會了不少鐵匠手藝,就連淬火、回火等幾樣金家不許外傳的獨門技巧,我也觸類旁通的稍有指點,你別小瞧我!”
“傻小子,你以爲屈灑是看重你打鐵製器的本事?他收留你,只因爲你是金家二當家金月遊的三子,唐門八瓊之首唐棠的獨子!留你在窩裡,金家自不必說,就連唐門也要欠他幾分的情面!”
金月遊在金家的地位僅次於宗主造物主金一般。近年來金一般逐漸退居幕後,金家日常事務均是金月遊在打理,名義上金月遊尚未繼承掌門之位,但實際上他已經是金家的主事人。金月遊膝下三子,前兩子皆有所成,獨第三子金寒窗生性叛逆,不聽家中擺佈,一反金家嚴謹家風,四處交遊,行事放蕩不羈。
金寒窗不願靠着家裡名聲,揹着世家紈絝子弟的負累,他想活出自己的一片天地來。
即使一時失手,闖了大禍,也無怨無悔。
人生是自己的,路也是自己走過來的,只要心甘情願又有什麼悔恨?
高行天話語嘲諷,刺在他矛盾的點上,飢餓退居了次席,金寒窗駁道:“我已和家裡鬧翻,我爹的脾氣江湖中人都知道,沒人會衝着他的顏面收容我。我娘是疼我,但她也左右不了我爹的想法。殺郡守之前,他是他,我是我,殺郡守之後,更是如此。我跟金家沒有什麼牽連,跟唐家亦是如此。”
高行天收了刀,大口咬着魚肉,一指陸無歸,道:“你問小六,看他怎樣答你。”
陸無歸立即把手上的烤魚遞給金寒窗,臉上帶着笑容。
金寒窗眼眶一紅,感動得幾乎落淚。他暗忖什麼人好什麼人壞,現在就太明瞭了,儘管都是殺手,小六還是強過這個冷血的傢伙百倍,不,是千倍萬倍!
鎮里人都稱呼陸無歸“小六”,因爲陸無歸說他在家裡排行第六。
金寒窗聞着魚香簡直陶醉,張大了嘴。此時陸無歸一句話襲來,把他歡欣鼓舞的牙齒都凍上了。
“蟻王的意思其實和高兄說的一樣。我的話並不能起多大作用,能影響蟻王的只有蟻后桑玉躡。”看着愣愣的金寒窗,陸無歸似乎覺得打擊效果還不夠,又加一句:“他之所以收留你,就是要金唐兩家欠他人情,事情就是如此,你難道不知道嗎?”
小六竟然也是如此想的。
金寒窗將烤魚拋回給陸無歸,從腰中抽出錦瑟傘。
高行天瞥陸無歸一眼,陸無歸則搖搖烤魚。
“哐”的一聲,金寒窗仰面倒在地上,錦瑟傘盛開,烏黑的傘蓋遮蔽了滿天星星,傘內是一個沒有光的黑暗天幕。
高行天和陸無歸面面相覷一陣。
某人先道:“我從見過如此有趣的人。”
某人接道:“我們話說得太過了吧,高兄。”
“也是,我們雖然殺人,但只傷人形體,不傷人心。”
“可是他的心已經傷了。”
“小六,你說什麼樣的人最容易傷心呢?”
“呃,女人?”
高行天一拍手,笑道:“對,女人,婊子既傷別人的心,也容易被別人傷心。”
陸無歸頗爲苦惱,“可他明明是男人,不是女人。”
高行天嚴肅道:“你錯了,他是女人中的男人,男人中的女人,人不可以貌相,你又沒摸過他的褲襠,安能辨雌雄?”
兩人說到笑點,同時爆發,大笑不止。
“砰”的一下,“錦瑟傘”被棄到一旁,金寒窗掠起快如狸貓,他劈手奪了高行天的魚,掠回時又拐帶了陸無歸的一份。
失魚者仍笑得前仰後合,得魚者則狼吞虎嚥。
高行天雙手向後撐着,道:“你看他是餓了還是在發泄?總說有人生氣就吃東西,此前我是不信的。”
陸無歸笑道:“現在你纔信?你看他,剛纔躲在傘下好像哭了呢。”
金寒窗一陣工夫就吃光了一串,他吐出烤糊了的魚頭,連“呸”幾聲,甩手將樹枝擲向陸無歸,嘴裡罵道:“兩個無恥的!”
陸無歸隨便一撥,笑聲未歇,道:“嗨,給我留點,高兄可是一直按三個人的份量捉的。你總不來,都給我吃撐着了,噯,給我留點。”
這一帶荒無人煙,溪水中魚蝦繁多,草魚更是肥大而美。高行天今夜捉了十一條上來,獨吃了兩尾,還剩下九尾。
金寒窗含恨出嘴,極爲兇惡,轉眼連掃八尾,他對着最後的一尾,也是最小的一尾,收斂了殺氣,叫道:“水。”
他不光餓更是渴。
陸無歸用水換魚。
金寒窗箍住竹筒痛飲起來。口張再大,也有兜不住的水瀉了下。他根本不是在喝,而是一心猛灌。金寒窗喝乾水筒,隨手抹了把臉,解渴又解恨,借酒澆愁,原來喝水也是一樣的。
陸無歸慢條斯理的吃魚,他吃的很精細,一根刺一根刺的剔去才下口。有刺其實也烤酥了,他就當成眼力的練習,陸無歸不忘道:“喝完不夠,溪水也可以飲,很乾淨。”
“我知道。”金寒窗把竹筒砸在陸無歸身邊,走到溪水邊洗臉去了。
喝光陸無歸的水,只是他小小的報復。
一個可愛的報復再加上摔砸水筒,金寒窗的氣基本已經消了。
對他來講,什麼東西都是來得快去得也快。脾氣如此,情緒如此,行事亦如此。
就連他心中的憤恨也是。他恨高行天看不起他,但陸無歸說高行天一直都是留三個人的飯食,他心中又有些感動。
感激?哼,感激他作甚,這個殺人不眨眼的只是想利用我罷了。
金寒窗伏在溪邊,心裡想着,手上不停,幾把抹完了臉。
天上繁星點點,月燦如輪。如果比照晴天的話,今夜就是晴夜。夕照溪宛似一灣繞來繞去的輕愁,浮着靜隘的薄薄亮色。金寒窗掬水月在手,對月黯鎖眉。他面對手中之月,更是對着水中的自己,這是一彎心月。
每當看見月亮就想起了家。
躲在螞蟻窩的夜晚,他時不時擡頭就撞上經天明月,那時他心裡就在想,大哥,二哥,孃親!我還好,你們好嗎?
沒有人迴應他。
金寒窗的心十分空蕩。
他也想父親,但是闖了禍,連江湖龍首武陵山莊也發出號令要拿他。
金家從來就沒聽命於任何一派,從沒向誰低過頭。即使父親原諒了他,他也不能回去。
讓人難做的事他不幹,讓金家難做的事情他絕對不幹!
可是又能去那呢?跟着兩個殺手走江湖?看着他們殺人?
不行。
投靠別的朋友?
也不行,不能連累了他人。
一時間,金寒窗不知道是在看月亮還是在看自己。有些事情永遠都糾纏不清,他把一捧水潑了,心裡茫茫然的。除了茫然,一股自怨自艾的恨意也涌了上來。
連救一個弱女子都難以做到,又折回到這裡,讓兩個殺手嘲笑,他真是喪氣極了。
金寒窗在溪邊惆悵。
陸無歸和高行天也在討論。他們要選一條合適的出境道路,金寒窗到了他們就要立刻出發。
“王不破一向消息靈通,他說不少門派聚集在官道的驛站,封了出境的隘口,揚言要捉拿高兄。他打探說數目怕有近百人,而且還在不斷增多。”
“都是些鼠輩,真正找我報仇的沒有幾個,大部分是聽人慫恿來刺探虛實的。不過王不破的靈通只針對兩樣,一爲財,二爲色,他不是惦記着誰家的寶貝,就是圍着桑玉躡的裙角轉,怎麼有功夫打探這些事情?”
“蟻王加派守邊的人手,巡邊的任務跑不了他的一份,他就自然多留了心,辰組上週已經格殺了四個擅自闖入的散客。”陸無歸又道:“蟻窩加強守備,王不破逢人便說是沾了你的光,說現在你的出手要價只怕比蟻王還要高,來的人都是奔着你的賞金來的。”
高行天冷道:“他是不是還說,如果不是因爲我只殺武林人士,恐怕早已登上殺手通緝令的榜首,我之所以不接廟堂之單,是因爲我怕官?”
“他說這話被蟻王重責,今後不敢再說了。”陸無歸語帶笑意,道:“他的全部家當都因爲試煉的押注而輸光,對你看法不好也是正常。”
“唯恐天下不亂的傢伙!”高行天濃眉微鎖,眉心立起一條深長的皺紋。
憤怒如刀的深紋。
陸無歸看在眼裡,忙道:“高兄切莫動氣,殺他事小,壞了窩內規矩爲大。”
“殺他,只怕污了我的刀,我連借刀殺他都不屑。”高行天想了想,道:“你說殺手如果再僱傭殺手,那又如何,我們殺人就罷了,如果還做着中間人的營生,那又算什麼?”
陸無歸冷笑道:“也不是沒有。我們蟻窩就有這種人,遇到難殺的人就僱人行兇,簡單的才自己動手。”
高行天詫異道:“這樣的人也能入窩?”
陸無歸道:“他實力也不弱,並且家財萬貫。自然能打通進來,所謂財氣殺人嘛。”
“財氣殺人寇壽題?”高行天道:“我知道這個人,不過據說寇壽題跟屈灑不和,幾日前出窩了。”
“他和蟻王不和已久。”陸無歸沉聲道:“你可知他因何事出走?”
高行天搖頭。
陸無歸的表情很凝重,緩緩道:“因爲他拒絕接手一個任務。”
“公然抗命?”
陸無歸點頭。
高行天道:“我剛回窩中,對此事確是不知。”
“高兄,我不能推測蟻王的任務內容,但是任務一般是按次序排的。一個任務不發出,下一個任務就不能下達。鎮裡每人每年都要接受窩內公派的任務。”
陸無歸說話時眼神很亮。
高行天略一思量,道:“你的意思是說……”
“根據時間的安排來看,寇壽題沒接手的任務,就是蟻王委派給高兄的任務了。”
陸無歸的話語斬釘截鐵,寇壽題不接任務負氣而走,屈灑就找上了剛回窩中的高行天。陸無歸隨後被徵召,對其中明細深爲知曉。
高行天面上現出古怪的表情,似嘲似笑又帶點難以捉摸的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