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多月過去了, 貞兒已出月子,身子日漸硬朗。
一個春光明媚的早晨,貞兒抱着孩子到屋外沐浴春風。臉上洋溢的笑容是自蕭朗離去之後從未有過的。
李奎在自己屋裡, 遠遠望見貞兒久未展露的歡顏, 便迎着她的歡笑聲悠悠而來。
“貞兒, 今日天氣不錯, 我們到村裡的河邊走走吧!”
貞兒沒有婉拒, 只是輕輕地點頭。
“來,我幫你抱孩子吧!”李奎從貞兒手中抱過孩子。
李奎抱着麟兒,貞兒伴在他身側, 兩個人在河邊慢慢地走着,有說有笑, 婉若一個和睦的三口之家。
走久了, 走累了, 貞兒說要回去,李奎卻拉着她的手說, “貞兒,不要走,做我的新娘好嗎?我會對你好,我會對孩子好的。”
“奎哥,你今日怎麼啦?我也知道我已成婚, 是個有夫之婦, 你爲何要娶一個有夫之婦呢?而且, 我的心意就在兩年前你早已知曉。”貞兒充滿愧意地低下頭。
“可是, 他已經死了, 你知道嗎?他死了!”李奎撕心裂肺地說着。
“奎哥,貞兒謝謝你那麼多年來的厚愛, 但你怎麼可以這樣詛咒蕭郎呢?他只是暫時離開,他答應過我的,很快就會回來的。”貞兒淡淡一笑,並未在意李奎的“惡意詛咒”。
“好,請跟我來。”李奎拉着貞兒的手走向自己家中。
他從屋裡拿出一個包裹,遞到貞兒面前,“這是一個月前有人從安隆城送來的,那時你身子虛弱,不想跟你多講,你自己看看吧!”
貞兒的心開始瑟瑟顫抖,眼前這個包裹明明就是蕭郎臨走時自己親自爲他準備的,裡面是一件自己親手爲他做的灰白色的新衣。
打開包裹,灰白色的新衣上沾滿鮮血,一大塊一大塊的鮮紅色,佈滿整件衣裳,已分不清衣裳原本的顏色。
貞兒沒說一句話,只是木然地看着衣服上的一攤又一攤的血。
“送衣裳的人說他臨死前還穿着這衣裳,還剩下最後一口氣也要把這件衣裳脫下,叫人一定要把它送回到你身邊。說看到這件衣裳就是看到他,他要你好好過活下去。”李奎在一旁默默地講述着,他確是一個很好的演說者。
“不……你騙我。他不會死的,他答應我在我生孩子前回來的,他一定會回來的。”貞兒的情緒失控。
“是呀,孩子都滿月了,你看他回來了嗎?他回不回來了。”李奎也不想這樣欺騙她,但他只是順着蕭郎的意思辦了,不過他倒更希望,貞兒因爲蕭郎的死能夠回心轉意地跟他在一起。
貞兒捧着蕭郎的衣服走出門外,拖着木納的雙腿一直走,僵硬着身體,沒有任何知覺。
“貞兒,貞兒,你到哪裡去?一會孩子還要餵奶呢?”李奎拉住了貞兒,但是她還是一直往前走……
一直走,一直走,又走到了村口,她又望着那條通往遠方的路,望着望着,她對着路大喊:“你在哪裡啊?你在哪裡……”
頓時大雨傾盆,澆灌着她全身,她頓時倒地,手中衣服被風喚起,她匍匐着,哭喊着,伸手抓向那衣服,越拼命,越掙扎,越無力,終於暈厥過去……
“貞兒,貞兒,你怎麼啦?”李奎匆忙趕來,抱起貞兒,冒着風雨回去……
蔡婆婆看到這情形,忙問,“這是怎麼啦?出什麼事了?”
李奎把貞兒放到牀上,蔡婆婆趕忙換下貞兒身上的溼衣裳,“這是怎麼啦?”蔡婆婆繼續追問。
“都怪我,是我把蕭朗戰死這事兒告訴了貞兒,貞兒悲痛至極跑去村口,我隨後追着她,她卻早已暈厥在地。”李奎追悔莫及地說着。
“只是暈過去倒也還算好,就怕她想不開往那條路上走。”蔡婆婆搖着頭嘆着氣表示後怕。
“您是說貞兒會尋死?不,我不會再讓貞兒受到任何傷害,婆婆放心,我會照顧好貞兒。”李奎信誓旦旦地說着,但心中也是無窮無盡的後怕。
“蕭郎,蕭郎,你別走,衣裳,我的衣裳。”貞兒從昏睡中驚醒,猛然坐起。
“貞兒,你醒啦!你肚子餓嗎?蔡婆婆給你熬好了粥,你要吃點嗎?”李奎一直陪在貞兒身邊,一刻都不曾離去。
“衣裳,蕭郎的衣裳被風吹走了,我要去找衣裳。”貞兒猛地起身,顧不得穿外衣就要往屋外奔去。李奎連忙拉住了她,“貞兒,你看外面雨還沒停,我答應你,我馬上幫你去找衣裳,你去喝點粥,好好休息一下,我一定把衣裳給找回來。”說完,李奎冒着大雨奔向屋外。
原本隨風狂飛的那件灰白色的外衣,此時卻靜靜地躺在泥地裡,甘願接受着雨水的沖洗。那暗紅色的斑駁血跡也在雨水的沖刷下變淡,變淡……
李奎走過去,撿起衣裳,攤在手中細細看着,“爲什麼?爲什麼?你說你死了,我如你願了,但你叫我如何收這個場,你讓貞兒如何活下去。我寧願你不要做這樣的選擇,我寧願你們兩人天天在我眼前恩恩愛愛也不願變成今天這樣!”李奎心中是如此怨恨,怨恨蕭郎奪走了那個人的心,卻沒有守好那個人的幸福。
李奎全身溼淋淋地來到貞兒家中,“貞兒,你要的東西拿到了。”李奎從懷中掏出衣裳,雙手因寒冷而瑟瑟發抖。
貞兒捧着衣裳哭喊着,“怎麼會變成這樣的?怎麼會變成這樣的?不,那是蕭郎的鮮血,那不能被洗刷掉,那是他留下的唯一的紀念,我要去找回來,我一定要去找回來!”貞兒似乎又犯了瘋一樣的病,不顧一切地衝向屋外。
“貞兒,你怎麼去找?”李奎一把拉住貞兒,一股怒氣涌上心頭,“蕭郎的鮮血已被雨水沖刷掉,融入水中,融入土中,你去何處找?你難道想化爲泥土嗎?請你想想這與蕭郎的這唯一的孩兒好嗎?難道你真的不顧及他了嗎?如果是這樣,那你就與蕭郎一同去吧!”
貞兒轉過頭來,還是低着頭,許久不說話。
“奎哥,你能幫我做件事嗎?”貞兒慢慢擡起頭來。
“不要說一件,就算千件,萬件,我李奎粉身碎骨也願意爲貞兒辦。”
“奎哥,貞兒有負於你,你何必要說這樣的話。只是,你真的應該早點告訴我蕭郎的死迅,我不能讓他的屍骨孤獨地留在那荒郊野外,任野鳥啄食,任野獸分裂,我要讓他回家。奎哥,你能幫幫我嗎?把蕭郎的屍骨找回來好嗎?在屋外不遠處爲他建個墳墓,我好能時時看着他,這樣才安心!”
“好,我答應你,我這就去安隆城外近郊尋找。”說完,李奎便騎着快馬,駛向安隆城。
“貞兒,李奎爲你可真的不畏生死啊!如今安隆城仍是兵荒馬亂,清軍還未佔領整個城,再次開戰就在眼前,這個時候去安隆城真的是凶多吉少啊!”
“是我欠奎哥太多!”貞兒望着李奎的背影,心中滿是愧意。
幾日過去了,貞兒一直寢食難安,夜不能寐。深夜時分,時常點着燭火抱着蕭郎的血衣,看着孩子睡熟的樣子,看着,說着,笑着,哭着,“蕭郎,你看,我們的孩子白白胖胖的,可像你了,等他再長大點,我就要教他習字。以後做個文縐縐的教書先生也不錯。我是不會讓他習武的,習了武就要去打戰,去打戰了永遠不回來了,孩子不能習武,不能習武。”說着,說着,天就亮了,孩子也醒了,她心疼地抱起孩子,淚水再一次涌出。
走出屋外,李奎牽着馬,風塵僕僕地站在那兒。向着貞兒,乾澀地微笑。
“貞兒,蕭郎回來了,他就在那兒。”李奎指向屋後不遠處那座新立的墳墓。
貞兒轉過頭去,遠遠地望見一個簡易而粗糙的小土堆,一旁樹着一個碑,碑上無字。
“你確定是他嗎?”貞兒的嗓子像撕裂一般說不出話來。
“不確定,兩個多月了,已面目全非,只是那裡的村民說,那是一個將軍的屍骨。”李奎演技極好,實在聽不出這是句假話。
“你爲什麼偷偷地埋葬他,我認得出!即使他化爲灰燼,我也能一眼認出他。”貞兒雙眼的淚水一直流下來,流到她的嘴巴里,她感受着自己眼淚酸鹹苦澀的滋味。
貞兒撲倒在墳前,雙手拼命扒開墳上土,“我要看看他,我知道,肯定不是他,肯定不是他。不管你是什麼樣子,我都要看着你。”貞兒拼命地扒着土,一停不停地自言自語,扒得雙手滿是鮮血還是不肯停下來。
“貞兒,如果你愛他,就知道讓他安息。如果他在天有靈,我想他也不想讓你看到他現在的樣子。你知道嗎?”李奎憤怒地吼着。
貞兒終於停下了雙手,滿臉泥污,滿臉淚水,雙手鮮紅,木然地看着李奎。她慌忙又將扒開的土重新填回,小心翼翼地輕輕拍打嚴實。雙手摸着無字碑,用自己皮開肉綻的手滴出的鮮血寫着:亡夫蕭郎之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