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食肉(十三)村史
艾倫的頭顱擱淺在黏液中,薄薄一層面部像是漂浮的油脂。
在陽光照進來的剎那,他活着的特性便同肉瘤一同消失,化作一堆沒有生命的死肉。
他沒有遺言,沒有呻吟,甚至也沒有流露出什麼不甘的表情,只瞪着眼望向頭頂,如同逐光的向日葵,要將日光映進瞳孔。
楊運東沉默地走過去,彎下腰,佈滿粗礪的手覆蓋在屍體年輕的臉上,輕輕將泛白的眼睛合上。
沒有宣講,沒有哀悼,他像夏夜雨前的湖水一樣平靜,目光遊移片刻後投向靠在門邊的紋身女。
這個一直不太合羣的女人剛纔同樣沒忍住吃了幾口黏液,此刻,她的右半張臉呈現半固體的狀態,正往下滴落肉色的黏液。
察覺到楊運東的目光,紋身女擡手捂住自己右臉的異狀,做出滿不在乎的樣子,浮誇地嚷嚷:“沒事兒,一點小傷,出副本就好了!”
確實,副本里的傷不會帶到現實。但她真的能撐到離開副本嗎?
齊斯看到,紋身女臉上的異變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擴張,這會兒半邊脖子也開始往下流淌黏液,她整個人像是融化了的蠟燭,正不停淌着燭淚。
最遲到明天,她就會完全融化,而離副本結束還有四天……
齊斯斟酌着道:“從村長的話可以推測,吃了神肉就會沾染上罪業,而吃下那些黏液則會提前遭到報應。而他又說去祠堂祭拜可以贖罪……看來我們需要改一下行程了。”
楊運東脫下外套,轉身走進主屋,將牀上那灘和神肉別無二致的白色凝膠包裹進去,打了個結,轉身將整包東西扔到張立財懷裡。
他掃視過其餘玩家,做出安排:“張立財、趙峰、常胥去村史館。朱玲和我帶着尹麗娜去祠堂。”
尹麗娜是紋身女的名字,她只在最開頭的自我介紹裡隨意地提了一嘴,竟然也被楊運東記住了。
楊運東的安排很好理解,分頭行動纔是理論上講的最佳方案,不然再遇到一次村長家的情況,大概率會全軍覆沒。
而祠堂作爲涉及到副本贖罪機制的重要地點,並且存在和蘇婆遭遇的概率,勢必危機重重,由兩個第三次進副本的老玩家帶頭探索最爲合適。
如果這兩個老玩家都摺進去了,也正好向其他玩家傳遞一個信息,別打祠堂的主意了,洗洗睡吧,接下來幾天能不能活下去就看臉了。
反正神肉儲量已經充足,剩下幾天其他玩家完全可以龜縮在蘇婆的宅院中混吃等死。
嗯,真正意義上的等死。
朱玲面露遲疑之色,拒絕道:“村史館裡或許會有一些關於蘇氏村風水格局的資料,我想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些線索。而且,如果那裡有什麼鬼怪潛伏,我在的話也好及時做出應對。”
事情的發展在意料之中,齊斯適時衝趙峰使了個眼色,後者忙自告奮勇道:“我跟着一起去祠堂吧。”
祠堂或許會有關鍵線索,須得有自己人留意,趙峰便是一雙好用的眼睛。如果出了事,他也不必管楊運東和紋身女的安危,直接把他們的命填進去,自己見勢不妙撤走就行。
齊斯相信,爲了能夠加入昔拉公會,趙峰會拼盡全力的。
只是不知道,當他得知一切都是騙他的之後,會露出什麼樣的表情呢?
齊斯不由期待起來,嘴角微微勾起一個弧度。
楊運東沒有多說什麼,他用眼神示意趙峰背上紋身女,便橫着朴刀,打頭踏着一地黏液出了村長家的門。
等三人的身影消失在門口後,朱玲才抽出腰間的匕首握在手中,勉強地笑了笑,回頭看着齊斯和張立財說:“你們跟着我,遇到危險的話及時求助,我會盡量保證你們的安全的。”
她說着往門口走去,張立財揹着楊運東給他的包裹,快步跟上。
齊斯笑着道了句“多謝”,遙遙墜在後頭。
三人踏着泥路,順着地圖指引的方向走。
坑坑窪窪的土路彎彎曲曲地穿過破敗的房屋,兩旁乾枯的荒草歪歪斜斜地長着,幾乎侵染路面。
路並不好走,好在村長家離村史館不遠,不過又走了五分鐘,便到了一座窗戶臨路、透光極好的大房子前。
房子的窗戶並沒有被紙糊上,雖然已被灰塵爬滿,但依舊能透過陳舊的玻璃,看到裡頭的桌椅案牘。
屬於這座建築的低矮的木門是大開着的,好像在邀人進入。
齊斯跟着前頭兩人,跨過正門的門檻,被撲面而來的灰塵撒了一身,不由嗆咳出聲。
村史館只有一間房,裡頭的陳設一覽無餘,沒有遇到鬼怪和死亡點,搜查線索並不困難。
久未有人來,蜘蛛網查封了過去的往事,灰塵遍佈的桌面上還殘存着凌亂的紙張,卻註定隨着時間的流逝衰朽。
齊斯走到桌前,桌上放着一本泛黃的戶籍登記冊,有一頁被折了起來,一翻就翻到了。
那頁有“蘇婆”和“蘇喜”兩個名字,標了卒年月日,是同一天。
沒想到蘇婆的名字就叫“蘇婆”,還能更草率一點嗎?
齊斯掀了掀眼皮,做出判斷:“蘇婆和阿喜死在蘇氏村出事之前,他們甚至很可能沒有吃過神肉。”
張立財只見齊斯漫無目的地胡亂翻動手中的冊子,莫名其妙地下了判斷,不由發問:“哥們,你怎麼知道的?”
“在蘇婆和阿喜這頁之前,村民的死亡時間都是零散的,並未出現大規模的集體死亡。而神明降罪這種大事件,伱覺得可能只零星地死這麼點人嗎?”齊斯的指尖劃過一個個生卒年月,他忽然一下將厚厚一疊紙頁翻了過去,露出冊子後頭的一片空白。
他勾了勾嘴角,笑着說:“後面的記載果然斷了……畢竟吃了神肉,變成村長那種狀態,很難判斷是死是活。”
朱玲也湊上來,用瞭然的語氣道:“蘇婆和阿喜因爲沒吃神肉,不是沾染罪業而死,所以才能維持人形,並且在陽光下行走。”
齊斯聽到“罪業”二字,微微挑眉。
不對,事情不對。
如果蘇婆沒有罪業,爲什麼會在門上貼“年年食素銷罪愆”的對聯?
如果她早就死了,又爲何會與神肉扯上關聯?在被問起神肉的傳說後,她又爲何會說出那段鮮血淋漓的往事?
就好像,有人預先設定好指令,教她這麼說的一樣……
齊斯想到了最初的線索,那個令他不適的故事如同錯位的拼圖,將整個原本可以順暢進行下去的推演過程打亂。思緒擰結在一處,紊亂成一團,難以釐清。
朱玲顯然沒這麼多想法,她拿起散落在灰塵中的村史冊,翻到可以辨認文字的頁碼,仔細地閱讀起來。
看到一段記載,她微微蹙眉小聲地念誦起上面的文字。
蘇氏村的往事呈現冰山一角。
……
從有歷史記載起,饑荒便伴隨着蘇氏村始終,飢餓的感覺鐫刻進羣體的記憶,並化作一種常態和習慣,逐漸使人麻木。
那場大饑荒到來之初,一切似乎和往年別無不同。
不時有老弱婦孺餓死在地裡,不時有埋下去的屍體被挖出,泉水和池塘幹了,樹皮和草根被挖盡了,好像大地也隨着村莊一同死去。
人爲制定的道德軌範盡數被丟棄,混亂中一樁樁慘案變得稀鬆平常。
蘇婆死在神降臨之前,她餓花了眼,將自己的孫子阿喜扔到了鍋裡,並在意識到這一點後跳進井裡摔死。
她死去的第二天,屍體還未下葬,神的身軀便落在村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