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老爺住在楊花鎮的正中間,也就是林辰印象中有兩個一模一樣的建築挨在一起的位置。
兩座黑瓦白牆朱門的大宅院緊密相接,形制相仿,連屋頂上的飛檐翹角、門扣上椒圖的掉漆都一模一樣,好像真是以交接處爲中軸線,放了一面巨大的鏡子,一比一相互映照似的。
玩家們由書生引着,走到靠近鎮西的宅院前,不待叩門,兩扇沉重的朱門便緩緩朝裡盪開。
“吱呀”的絃音中,書生候在門邊,沒有進去的意思;玩家們依次跨過門坎,在青石板鋪成的院子裡站定。
朱門在身後重重關上,像是爲放入棺材的墓室以水泥封門。
庭院中空闊寂寥,除了一張石桌和幾個石凳外,什麼都沒有。沒有花草樹木,也沒有任何人類生活過的痕跡。
“請我們過來,卻不派人來接,這孟老爺架子可真大。”唐煜吐槽一句,抽出腰間的佩刀。
NPC先不講道理,那也怪不得他不客氣了。
“也許這院子裡本就沒多少活人,誰知道呢?”齊斯將咒詛靈擺鉤在小指上,徑直走向宅院靠東的門牆,在牆根處站定,屈起手指在上頭敲了兩下。
“嘚嘚”兩聲脆響在寂靜中響起,微微打着顫,像是按弦時發出的餘音。
“林文,你這該不會是想在這裡找暗室吧?”唐煜不明所以,但還是快步走到齊斯身邊,橫着佩刀護在他身後,以防突發情況。
他一邊觀察四周,一邊評價:“這聲音聽着確實不太對勁,正常敲牆壁的聲音不該是這樣的……不會真有隱藏空間吧?”
“不是暗室,如果牆體內有隱藏空間,聲音還會更空靈一些。”林辰輕輕搖頭。
他緊跟着齊斯,有樣學樣地蹲到牆壁旁,對着牆面敲敲打打:“林哥應該是想確定牆壁的材質。
“在這個副本中,我們看不出來以稻草人爲身軀的鎮民的異常,說明視覺是會騙人的。
“但是聽覺不會,要想判斷一個存在的真實情況,或許可以通過它發出的聲音反推。”
齊斯頷首,將手收回袖子,直起身問:“你們以前有聽過這種聲音嗎?能聽出它像什麼嗎?”
唐煜攤了攤手錶示愛莫能助。
林辰皺着眉思索片刻,遲疑地說:“這個聲音很耳熟,我以前可能聽過。”
他站起身來,從道具欄中取出一個相機鏡頭。
【名稱:相機濾鏡(使用中)】
【類型:道具】
【效果:在玩家臉部原貌基礎上,小幅度調整外貌】
【備註:準備好照騙了嗎?】
這正是林辰用以改變外貌的道具,在發動效果後,這個道具便只剩下一個鏡頭了,要隨身攜帶才能確保效果的持續生效。
齊斯剛好後退一步,阻隔在林辰和唐煜中間。
唐煜被擠出了能觸發道具信息、看到提示文字的最大距離,只能看見林辰捧着一個看不出有什麼稀奇的鏡頭,動作格外小心和珍惜。
他不由嘖嘖稱奇:“林鴉,你進副本還帶這玩意兒嗎?都壞成這樣了,也拍不了照啊。”
林辰不語,用指關節輕輕敲擊鏡頭。
“嘚~嘚~”
清脆而熟悉的響聲再次響起,和先前敲擊牆面的聲音遙相照應。
林辰做出判斷:“是玻璃。我這個鏡頭是玻璃材質,那面牆聽聲音也是。結合之前的信息,我猜測……可能是鏡子。”
孟老爺宅院的牆壁是鏡子。
先前所有猜測自此落到實處,楊花鎮的中央果然有一面巨大的鏡子,將鎮子分成東西兩部分,相互映照,使得建築佈局如出一轍。
“等等,好像不太對……”林辰收好鏡頭,皺眉思索了一會兒,提出疑問,“既然有鏡子攔在中間,我們是怎麼自由在鎮東和鎮西之間穿梭的啊?”
“因爲我們是靈體。”唐煜將佩刀往地上一摜,看向宅院深處,“最開始的提示就很明確了,我們都沒有影子,只有鬼才會沒有影子。
“鬼能在鏡子中穿梭再正常不過,女鬼從鏡子裡爬出來是很老套的恐怖橋段了。
“我們需要思考的是,鎮西和鎮東,究竟哪邊是真實,哪邊是倒影。”
隨着他話音的落下,原本潔白的粉牆忽然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去顏色,變得透亮反光。
所有磚縫和裂紋在幾秒間歸於光潔平滑,映出前方几人的影像,每個人的身遭都勾了一圈白線,如同曝光。
虛妄的粉飾被勘破,裸露出其下的真實。巨大的鏡面剝去牆壁的幻象,以兩座宅院的交界處爲基,向南北方向無限延伸,無窮無盡。
被霧氣稀釋得淡泊的日光經過鏡面的反射,刺目而灼人地兜頭澆鑄在玩家們身上,突如其來的熱量帶來炙烤的疼痛,引發烈火焚身的聯想和恐懼。
視野右上角,一身血衣的骷髏劇烈掙扎起來,其上的主祭似是被驚擾了安眠,睜開猩紅的眼眸後垂下視線。
紅衣的主祭雙手舉起黑色的十字架,轟然下壓。原本躁動不安的骷髏被衝出卡面的十字架貫穿,終於安靜下來。
齊斯擡眸看去,目光穿過卡牌落到鏡面上,看到其後的另一個世界。
沖天的大火在鏡中烈烈燃燒,整張鏡面都被塗抹成一色的橘紅。
黑夜被火光映照得明亮如晝,木質的房屋從近到遠漸次坍塌,瓦片和木樑簌簌砸落,灰燼和塵土混雜着向四周滾滾而流。
披甲執銳的士兵跨着駿馬,高舉着噴薄的火把,孜孜不倦地將火星灑向尚未燃盡的屋宇。
穿粗布麻衣的男男女女四散奔逃,哭泣聲和呼救聲交織在一起,久久不絕。
這些畫面無疑是對副本背景的印證,肯定了士兵放火燒鎮的事實。
如果玩家們錯過了最早分散在邸舍中的紙頁線索,亦有辦法通過發現牆壁的材質是鏡子,而補充缺失的那部分世界觀。
但眼下玩家們早就知道這些信息,被鏡子這麼照了一遭,就完全是白白遭罪了。
“林哥,接好!”林辰最先反應過來,從道具欄中取出【寫滿痛苦的傘】,將傘柄塞到齊斯手中。
齊斯掐滅紛亂的思緒,撐開黑傘充當盾牌,阻擋在三人身前。
鏡子反射的光線被於事無補地阻擋了部分,餘威依舊,好像是鏡中的大火蔓延到了現實。
居於三人中間的齊斯衣服倒還算完整,左右兩側的唐煜和林辰則各被燒掉了半邊袖子,皮膚上也都佈滿焦黑的灼痕。
好在,鋥亮的鏡面很快黯淡下來,向玩家投注而來的光亮有所消歇,灼燒感逐漸退了下去,只剩下蒸人的溽熱。
大火的映像淡了下去,三人的影像再度出現在鏡中。
唐煜瞪了鏡子兩秒,低聲罵道:“淦!差點忘了鬼怕陽光……”
事實上他記得也沒用,牆壁向鏡面的轉變太過突然,附近亦沒有遮擋物,罕有人能及時反應過來,找到避身之所。
“鏡……鏡子裡有人!”林辰忽然指着鏡面,瞪大了眼睛。
“鏡子裡當然有……臥槽!”唐煜肩膀明顯地一抖,臉上露出了和林辰如出一轍的表情。
齊斯順着兩人的視線看去。
三名玩家的形影在鏡中一比一地映出,夜間看看倒還好,此時只覺面色蒼白如紙,眼眸漆黑如井,肉眼可見不是活人。
除卻玩家所在的位置,其餘部分的鏡面都呈現磨砂似的模糊,連建築的影像都淡如水痕。
身遭所有空隙皆被濃霧填補,玩家們像是行走在雲中,被煙氣繚繞。
在煙靄的更深處,有點點微光若隱若現,兩個一對,像是人的眼睛,在沆瀣一片的晦暗中明滅。
不是像,那就是人的眼睛。
齊斯看到微光的周圍延伸出淺灰色的輪廓,勾勒出長髮的人臉,並如同潑了水的墨跡般向下流淌,構成長袖長袍的身形。
一張又一張的人臉相互堆簇,在雲霧中擠擠挨挨地相貼,讓人很容易想到堆在亂葬崗的尚未腐爛的屍首。
齊斯心有所感,側頭環顧,庭院中沒有霧氣也沒有人臉,除了玩家,什麼都沒有。
一種強烈而危險的求知慾涌上心頭,他好像被某種高維的力量所操控,迫切地想要知道鏡中的人臉是什麼,不受控制地扭過頭看向鏡子。
陌生的、灰敗的、明顯不屬於活人的面孔以同一個角度面向齊斯,無光無神的眼睛輕飄飄地盯視着他,在他眼前一寸寸凝實和放大。
心臟好像被浸了水的綁帶層層綁縛,窒息感和粘稠的通感包裹住皮膚,恰似被關進盛滿厚重水汽的蒸籠。
“憑什麼要趕我們?憑什麼燒我們的房子?我們不走……”
“你們無能,你們守不住城,就會欺負我們這些小老百姓……”
“改朝換代都是常事,關我們這些平頭老百姓什麼事?”
一聲聲控訴的、悲傷的、憤怒的、不解的、不甘的哭喊在耳邊炸響,排山倒海地灌入腦海。
齊斯額角的青筋不住跳動,莫名的恐懼自心底蔓延,幾息間流遍四肢百骸,驅之不散。
那恐懼有如實體,經過時帶來撕裂的痛感,身體的每一個組分都叫囂着逸散和逃離,隨時都將崩毀潰散。
“不要看。”
【猩紅主祭】牌發出低低的嗡鳴,卡面上紅衣的主祭擁住十字架,微微俯下腰身。
血色的袍袖向四周延展,水紅色在剎那間塗滿系統界面,並從邊角處鋪展到整個視野。
視線被阻隔了一瞬,像是被一雙手遮住了眼睛。
齊斯及時垂下眼,逼迫自己不再去看鏡面中的倒影。
所有不適頃刻間去如抽絲,像是被微風撫平了細沙表面的漣漪。
副本機制造成的恐懼在失去觸發條件後盡數消失,仿若倒入沙漠中的水般被龐大的匱乏吸收,沒有任何痕跡的殘留。
非敘述性信息融入思維,在腦海中以靈感的形式告知線索。
齊斯由此知曉,鏡中的那些人臉是希夷。
希夷無聲無色,卻並非虛無,可以通過鏡面爲人所知所見。
鏡中偶然一瞥的幻像,雨後水面中的人臉,閃電打下後虛空中一晃而過的虛影,都可能是希夷。
人、鬼、魙和希夷相生相剋。
魙恐懼希夷,鬼恐懼魙,就像人恐懼鬼。
輕則受驚戰慄,重則魂飛魄散。
【身份牌隱藏效果“窺秘者”已觸發,此副本中無法再次發動】
遮蔽視野的水紅色漸漸淡了下去,紅衣的主祭有氣無力地倚靠在十字架上,閉上猩紅的眼眸,陷入沉眠。
齊斯低垂着頭,盯着地面的磚石看。
失去鏡面的映射,他再看不見希夷的倒影,便可自欺欺人地當做不知身遭都是能令他消散的鬼怪。
【不死者】狀態下的他缺少對情緒的感知和反應,包括正面的和負面的,除卻副本機制的影響,情緒的自然生髮已成泡影。
因而從始至終,他呼吸的速度都不曾變化一分一毫,面上更是不動聲色,看不出分毫端倪。
身邊,林辰和唐煜同樣聽到了鏡中希夷的聲音。
在從jump scare帶來的驚嚇中脫離後,他們紛紛湊到鏡邊,研究起來。
唐煜和一個長髮女人的虛影四目相對,若有所思:“鏡中的這些人估計都是楊花鎮被燒死的鎮民,他們這是被困在鏡子裡了嗎?該不會是孟老爺怕他們報復,請人把他們困住的吧?”
齊斯回過神來,淡然說道:“他們並沒有被困住,只是我們平日裡看不見他們,唯能通過鏡面看到他們的存在罷了。換句話說,他們就在我們身邊。” ⊕тTk án ⊕C〇
這話的語氣毫無起伏,聽起來陰惻惻的,平白給空氣增添了幾分涼意。
林辰下意識摸了摸裸露的右臂,向齊斯的方向靠了靠:“林哥,你怎麼知道他們是希夷啊?”
“《幽冥錄》中說的。”齊斯從懷中抽出古書,隨意翻了翻後面幾頁,又收了回去,“之前我沒看到這裡,所以不知道。不久前看到了,就知道了。”
林辰不疑有他,訥訥地“哦”了一聲。
唐煜狐疑地看了齊斯幾眼,張嘴欲言。
“吱呀——”
推門的聲音自不遠處傳來,打斷他尚未出口的話語。
玩家們應聲轉頭,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
一個穿青色官服的中年人走了出來,高冠長髯,文人作態。
他衝玩家們遙遙拱手,聲音洪亮:“在下孟方,剛侍候家母睡下,讓幾位義士久等了。”
齊斯垂眼看去,沒有看到他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