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煦的風拂過發間,少年深吸了口氣。
偌大的森林在夕陽的照耀下顯得越發靜謐,往日此時必定有大大小小的妖怪出沒,現在卻沒有感受到一絲氣息。
想找它們的時候卻不見了嗎。
少年苦笑着,側頭看着身旁高大的男性妖怪。
面具遮掩下的面容不甚清晰,只能從脣角的弧度來判斷他的心情。
“——長相什麼的也不知道嗎?”
“我並沒有見過它。”
借紙究竟是什麼樣的妖怪,目前還不得而知。
夏目貴志抱緊了懷裡的貓咪,憂心忡忡地望着茂盛的灌木叢。從葉尖泛出一點點的枯黃,沿着葉脈蔓延至整片樹葉,秋是真的到來了。
落日埋在雲頭,遠方山脈混合着模糊的橘色光線,在視線中隱隱綽綽,恍如夢境中的景象。
“只好慢慢找了……”
少年略帶頹喪的話語驀然停在舌尖,他身後的灌木叢一陣騷動,從裡面鑽出一個手持鐮刀的妖怪,銳利的刀尖裹挾着殺意襲向少年纖細的脖頸。
“友人帳的夏目,很好吃的樣子……”
速度太快,作爲人類的少年即使察覺到了殺意,也沒有把握逃脫利器的傷害。然而下一刻雙腳脫離地面,柔和的風拖曳成凌厲的無形之刃,腰腹間多出的一隻帶着素色衣角的手臂告訴他,自己被救了。
從地面掠到樹幹上,男性妖怪微弱的喘息聲一晃而逝,重又恢復了平靜。樹下手持鐮刀的妖怪被貓咪老師惡作劇地咬住了腦袋:“明明是個低等妖怪,膽子倒是不小!”
接二連三的用貓爪拍打面部,那突如其來的妖怪化作一縷煙霧倉惶逃離了。
夏目鬆了口氣,向同伴道謝:“謝謝你,得救了。”
素色的吳服衣袖在風中飛揚,回答夏目的是妖怪的喃喃自語:“原來是這樣,原來……”
“怎麼了?”夏目疑惑地問,妖怪並沒有看向他,而是用力一提少年的身體,兩人又離開了暫時棲身的樹幹,飛速掠向樹林的深處。
“喂放開我……你要帶我去哪裡?”
腳尖不斷擦碰着樹葉,夏目心驚膽戰地看着,心中百轉千回,得不出個所以然來。
“雖然不知道長相,但它住的地方和主要的活動場所,我還是知道的。”
男性妖怪沉吟着開口,語氣中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焦灼。
“如果聽說擁有友人帳的夏目來了,說不定會爲了讓你返還名字而現身。”
這樣的回答讓夏目感覺到一種被利用的憤然和羞辱。他沉下臉色,惱怒地仰頭望着男性妖怪緊緊抿着的脣角。
“——你是想拿我做誘餌嗎?”
真心想幫助對方,沒想到卻反而被利用了?
即使夏目貴志氣性溫和,不會輕易生氣,也不代表他沒有權利表達自己的惱意。
胸臆間複雜的心情讓他呼吸紊亂,連續在空中折騰了十幾分鍾,少年的臉色早就蒼白如紙。
“聽說借紙是很溫和的妖怪。”
男性妖怪躍上一棵粗壯的樹木,把軟弱無力的少年放到樹幹上,保證似地說:“我保證會保護你直到你回家爲止,所以請暫時忍耐一下。”
末了妖怪嚅動嘴脣加了一句:“請助我一臂之力,夏目大人。”
夏目是很容易心軟的少年。
他揉着眼角慢吞吞地說:“如果是這樣的話,你就完整地把整件事情告訴我吧。”
……
“果然是這樣……也應該是這樣。”
女子輕輕嘆息着,手指描摹着杯盞的外壁。
日落西沉,吳服店裡還沒有打開照明的燈盞,橘色的暖光透過格子門涌進室內,給華美的衣料披上一層斑駁迷離的色彩。
跪坐在奉茶盤一側的東一藤葉輕垂着眼睫,十指收攏在袖內,纖長的眼睫阻隔着橘色光芒,沉青色的眼眸侵染着莫名的情緒。
也許少女本人不甚明瞭自己內心的想法。畢竟是隔着一代人,是已逝長輩的事情,她又有什麼權利多加干涉呢。
但是想着又剋制不住反覆在腦海中勾勒年輕的伯祖和未知的洋子小姐,兩人在一起究竟是怎樣的愜意和愉快呢。
這段感情,兩人之間是否是心知肚明沒有結果?或者僅僅是年輕時的一時衝動,最終不得不妥協於各方面的壓力,而從此分道揚鑣。
東一不喜歡對感情三心二意的人。
伯祖娶了妻子,卻對之前的戀人念念不忘。雖然他的感情真摯令人感動,東一卻對伯祖的妻子十分同情。
不知道早逝的夫人對於自己的丈夫,是否真正瞭解過。日夜在身邊的人,溫言笑語,細心呵護,心裡卻裝着另外一個女子,至死也不曾忘懷。
“那時候我和東一小姐一樣,不能夠理解祖輩的想法。”今井明日香溫婉地笑着,給坐在對面沉思的少女續上一杯,“後來我聽說了一句話。”
“是?”東一擡起眼睫,等待着今井小姐接下去的話。
今井小姐轉頭望向滲透着暖橘色夕光的木門,輕輕地說:“情若是能自控,便不能謂之爲情。”
少女瘦弱的肩膀不易察覺地顫動了下,柔軟的嘴脣扯出一絲若有似無的弧度。
“洋子小姐的故事,可以告訴我嗎?”
*
“……洋子祖母是在春天走的,那時候祖父已經去世很多年了。我的父母爲了扶持起這個家,經常沒日沒夜地工作。照顧和陪伴祖母的工作,自然就落到了作爲孫女的我的頭上。祖母精神好的時候,會跟我講一些她年輕時的事情。製作吳服的興趣也是受到了祖母的影響。”
今井明日香低低笑着,充滿懷念和憧憬地說道:
“那年初春,家中依然只有祖母和我。祖母說要帶我去一個地方,我興高采烈地牽着她的手,走進茂密的森林裡。爬山很累,我好幾次想要放棄,但是年邁的祖母卻說什麼也不肯停下來。那時候的我並不懂得祖母的心情,任性地連我自己也討厭。”
東一藤葉專注地凝視着今井小姐秀美的臉龐。她柔和的面部輪廓應該與年輕時的洋子小姐有些相似。
“將近中午,我們纔到達那裡。我本以爲是什麼神秘好玩的地方,沒想到只是一座破敗的廟宇。祖母放開我的手,獨自往前走去。儘管喘息得厲害,卻不曾放慢腳步。她口中還喃喃着,‘不在了……那個人收到了嗎……’之類的話。中午的陽光被遮天蔽日的樹枝遮擋在了外面,我和祖母坐在石階上,靜靜地坐着。半晌祖母纔開口,說這裡曾經是她和重要的人見面的地方。”
東一想那“重要的人”應該就是伯祖隆彥了。
“她告訴我她曾經有個深愛的戀人——祖父是知道的。但是祖父依然包容了她。爲此從祖父去世,她就一直很慚愧。那個曾經的戀人,就是你的伯祖,隆彥。說實話,我那時候的想法大約與東一小姐也非常一致。祖母絮絮叨叨說了些從前與隆彥在一起的事情,之後又提到了另一個,她非常感激卻一直不知道姓名的人。”
“……嗯?”
少女的虹膜上傾注了夕陽的暖金,揉碎在石青色的色澤中,彷彿山林溪澗中淌過的清澈流水。她微側着腦袋,表示疑惑。
“祖母說那個人偷偷陪伴了她很長一段時間,沒有留下姓名,不斷喊着‘對不起’就跑掉了。之後一直沒有再見到他。是個非常溫和善良的人呢。”
……
夏目貴志和男性妖怪肩並肩坐在樹幹上。視線一下子高起來,能夠看到遠方的雲層和山脈。溫和的秋風拂過脖頸,帶着些許輕癢,讓人忍不住揚起嘴角。
“……我很好奇,便到他家裡去查探了。因爲男子是當地名門世家的長子,所以必須……承擔所謂的責任。”
說到此處,夏目注意到妖怪攏在衣袖裡的手指捏緊了,聲音壓抑着難以辨析的疼痛。
“人與妖怪是無法在一起的,這我很清楚。卻沒想到人與人之間,哪怕是兩情相悅,也還是無法在一起……但是那女子對此一無所知,還是日復一日地等待着。她的聲音那麼悲傷……我很擅長模仿別人的聲音,而且有能夠讓人類聽到的能力。所以……”
說到此處,夏目就大致明白了。
那大概又是一個善良的妖怪幫助失意人類的故事吧。柔和着春日的暖光和草木的芳香,沉浸在記憶的最深處,泛着最最溫柔的光澤。只是想想,也能夠忍不住微笑起來吧。
人與妖怪是不可能在一起的。
人與人也不一定能夠在一起。
那樣的距離僅僅是隔閡着一層門板。善意的謊言和卑微的感情在其中阻擋着,劃下無法逾越的鴻溝。
這世上總有那麼多的無奈,人類不想去面對,妖怪無法理解。
可是兩者卻又同樣執着。
大家……都是固執的笨蛋呢。
少年輕笑着,俊秀的臉龐上柔和着無奈和悵然。
明知道沒有結果啊。明知道沒有永遠。明知道謊言總有被戳穿的那一天。
只有不斷重複着“對不起”,倉惶地離開那個眼神純淨的女子,帶着他小心翼翼的情緒,席捲了春日裡最後一籠的陽光。
“——無論如何,我確定自己做了不可饒恕的事情。我沒有勇氣去看她那受傷的表情。自那以後,由於自己的罪過,並且害怕着再次遇到她,我就再也不敢回去古廟和古樹那裡了。於是就開始了旅行。”
妖怪們……總是很喜歡旅行的。
“經過了對於人類來說很長的一段時間,我……想要再一次回到那間古廟裡看看。”
然而旅行並不能夠淡化妖怪們內心的執念。
“在那裡,我發現了似乎是爲了防止被風吹走而用石頭壓住的,類似於信的紙張。……也許是完全無關的東西,但是我……我想說不定是洋子小姐留下來的東西,那樣的話,就有可能是寫給隆彥的。”
妖怪的聲音輕下去,最後彷彿鼓起了勇氣,才接着說:
“也有可能是給我的。無論是憤怒還是憎恨的語言,我都必須去接受。我一直都在逃避。——果然無論如何,我都無法忘記。如果可能的話,我想要讀一下這封信。”
今井小姐打開了門側的兩盞小燈,在朦朧的光裡翻出一本相冊,指給東一藤葉看。
“那之後樣子祖母沉默了好一陣子,直到遇到祖父纔算恢復。之後她又去了一次古廟——她知道不可能再見到隆彥。她想見見那個不斷道歉的人,想要告訴他自己並沒有怨恨他,一點都沒有。可是那個人沒有出現。祖母就寫了信放在那裡。之後就再也沒有去過那裡。”
依舊是黑白的照片,站在古樹下的女子淺淺微笑着,即使是老舊得幾乎辨不清容顏,卻依舊能感受到彷如春日的氣息。
那麼溫和,彷彿能包容一切。
——謝謝你。真的謝謝你。
*
獨自走在山間小路上的少女兀自出神,連跟前一塊明顯的石塊也不曾注意。眼看着就要被絆倒,從橫側突然傳出一聲焦急的喊聲,胳膊肘被突然拉住了。
怔怔地轉過臉去,少年飽含着關心的急切眼眸突兀地闖入視線。東一藤葉動了動嘴脣,道謝的聲音幾不可聞。
“……你還好吧?”
“嗯。”
“發生什麼事了嗎?”
少女搖了搖頭,彷彿怕對方不相信似的,又大幅度地搖了搖頭。垂在臉側柔軟的髮絲拂過臉頰,少年愣怔着看着從眼角流出眼淚來的東一,霎時間手足無措。
少女捂着臉頰無聲地哭泣着,那樣子是夏目從未見過的。
在夏目的印象中,東一應該是對一切都很淡漠的樣子,偶爾會在言語上戲弄一下他,帶着淺淺的笑意。
但是……現在這個樣子,真的是從未見過,也無從知曉原因。
夕陽的光線頃刻間耀眼起來,燦金和緋紅的色澤拂過八原的原野和森林。渺小的站立於石灰色道路上的兩個小小的影子,被包圍起來,迷離了光線和視線。
那瞬間世界僅僅剩下呼嘯的風聲和若有似無的抽噎聲。
夏目貴志反應過來時,他已經把女生圈在懷裡,雙手擱在對方的肩膀上,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拍着。而女生並沒有表現出反感的情緒,只是把臉埋在他的頸窩裡,手指緊緊抓着他背部的襯衫。
“沒事的……一切都會好的。”
“謝謝你……夏目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