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了嗎——新來的那位大人。)
(好像非常厲害非常高貴的樣子。)
(那之前那位呢?)
(笨蛋,當然是消失啦!)
噓,這是隻屬於山間精怪的秘密對話。
秋意正濃的八原,時至傍晚,被稱爲“逢魔之時”的時刻,燦金色的暖光灑滿了田野和山間。遠方山脈之上飄蕩的雲層形成了一隻半夢半醒的獸,發出間歇的鼾聲。飄滿落葉的石徑小道上,黑髮的少年停住腳步,擡起着黑色衣料的手腕,輕輕揉着一側太陽穴的位置。
似乎是有些煩惱的樣子。
前方的同伴察覺到他的異樣,關心地詢問道:“田沼,不舒服嗎?”
黑髮名爲田沼要的少年抿起嘴角,小幅度地搖了搖頭。
“沒事……只是突然間聽到了好多聲音,有些不習慣。”
前方水色頭髮的少年眼中的憂色逝去一點,似是鬆了口氣般,四下望了望說:“不要勉強自己,雖然只是尋找,但也要適度纔可以。”
“嘛,夏目你擔心過頭了哦。”田沼要逆着夕陽橘色的光線露出一個笑容,暖暖的讓人安心,“我沒事的啊。繼續走吧。”
“……好吧。”見田沼如此堅持,夏目也不好再說什麼,只是在接下來的路程裡頻頻回頭張望落在身後的田沼,幸好有細心的多軌透照應,田沼的臉色好了很多。
“田沼是夏目重要的朋友吧。”
穿過灌木叢的時候,風正好拂過幾人身邊。少女清透的聲音由秋風帶至耳側,語氣裡有些夏目本人沒有察覺到的羨慕成分。
“當然。”
被詢問的夏目不假思索地點頭回應,白襯衫的衣角被風吹起,暖色的光透過衣料,像一折柔軟綿長的水袖。
並肩而行的少女睫毛顫了顫,淺色的脣角和柔軟的側臉都在夕陽中染上了溫暖的顏色,那身姿像是夕霞下隨着秋風翩躚的白色鳶鳥。
少年淡薄剔透的瞳仁裡映出如此景象,他微微一愣,又補充道:“東一和多軌也是我重要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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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旁的少女似乎在風的末梢動了動嘴角,那些細微的話語飄遠消散了,少年沒能夠捕捉到它們,只掀動了脣角,卻不知道該如何接話。他的表情略微有些無措和黯淡,卻使得秀氣青澀的臉龐越發有種易碎的美感。
於是有個控制不住自己行爲的紫衣女性就這樣帶着誇張的呼喊聲,攜程着最後一縷秋風撲向走在森林小道中的少年。
“啊啊——夏目——”
被攬住雙肩的少年踉蹌着,勉強穩住身形,對着來者美麗的面容有些尷尬。
“呃,丙……”
“啊啦,實在是失禮了。剛剛那個角度看起來很像玲子,所以沒控制住啊哈哈。”
外表爲女性的妖怪丙,常穿着明紫繁錦花繡的吳服,精通於詛咒術之類的妖術,是個性格爽直值得深交的妖怪。她和夏目貴志的祖母玲子交情頗深,因爲初遇時的種種而非常地喜愛和憐惜玲子。身爲玲子孫子的夏目貴志,因此也受到了丙的諸多照顧。
夏目十分地敬重丙,雖然這位女性有時候不是那麼地正經嚴肅。
眼下少年臉頰微紅,在同伴幾道目光的注視下尷尬地咳嗽了兩聲。
“好久沒見,朋友多起來了嘛。”
丙執着做工精細的煙桿,妖怪特有的立瞳掃過在場的幾個人類孩子,輕佻的笑聲又飄出了口中。
“那個……丙,我們是來找這個的主人的。”
夏目覺得不應該在這個時候與丙扯些有的沒的,便朝東一的方向看了看。少女心領神會地從口袋裡拿出了那串鈴鐺。銀質的鈴鐺和頂端四顆似紅非紅,似黃非黃的珠子折射出豔麗的色澤,投射到妖怪丙的紫衣上。
她驚叫着一聲跳開了。
在場四個人類孩子中,兩個不能夠視妖的田沼要和多軌透只能站在原地,通過夏目和東一所注視的方向乾巴巴地看着,眼中滿是急切和憂慮。
“這個——這個東西……”丙拍拍着心口,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她的聲音尖利起來,像是被什麼不吉利的東西觸碰了。她不知道這裡還有另一個人能夠看到自己,便對着夏目眼神凌厲地大聲說道:
“那小鬼怎麼會有這種東西的!?如果是撿到之類的,就趕快還回去!要不然察覺到心愛之物丟失的山神大人,可是會大發雷霆的!”
“……誒?”
山頭的沉日往下落了一點,森林裡光線的角度也偏了些。空地上的光源逐漸褪去了耀目的燦金,秋暝之意裹着緋色的外衣落下,給幾人的肩頭灑了些水紋涼寒的色澤。
東一藤葉從善如流地把鈴鐺放回口袋裡,清幽的鈴聲在森林空地裡迴盪着,寂寞深遠。她的視線停留在丙焦急又震驚的臉上,眼睫垂下一些,掩住瞳眸中某些臆測。
“說起來我也是準備禮節性地去拜會下……”丙咬了咬梅子色亮麗的嘴脣,面容有些糾結。夏目明白丙本是個性格灑脫崇尚自由的妖怪,但是爲了生存的這片土地,必須要做出一些必要的屈服。
……而偏偏丙又是這樣的性格,實在是有些爲難她了。
想到這層,少年淡薄的眸光也柔和了些,淬着日暮深秋時灑落的緋色,覆在薄綠的瞳仁上,剔透地像是山林間流淌的溪澗。
“事實上這串鈴鐺是無意間出現在東一身上的,並不是有意取走的。而且我們正在尋找主人,既然丙知道的話,能帶我們去見那位山神大人嗎?”
夏目的視線從丙的臉上移向另一邊,立於兩位同伴身側的少女輕垂着眼睫,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她站着的地方正好是光線最暗的一塊,因此從夏目的角度看去,她的半身都隱沒在暗色的森林中,彷彿眨眼的片刻,她就會完全消失掉一樣。
“拜託您了。”
立於半明半暗之地的少女彎了背脊,原本垂在肩頭的長髮順着動作滑落,輕飄飄地垂在半空中,髮絲輕晃。
丙睜大了眼睛,有些不可思議地發出長長的單音節:
“咦——夏目你怎麼沒告訴我這孩子也能——對的吧?她是在對我鞠躬吧?!”
*
“沒想到八原居然還有除了夏目以外的孩子能看到妖怪啊。”
丙漫不經心地吐出一口煙霧,腳下踩着的枯葉發出類似於薄餅裂開的聲響。四人跟在丙的身後,穿過森林裡人類通常無法到達的小徑,進入山神所在的住地。
“與夏目君有些不同,大概再過不久就看不見了吧。”
東一的聲音既冷靜又自持,與丙的談話倒像是那日在洋子吳服店裡,多軌透與今井明日香小姐互相客套的景象。
冒出這樣想法的田沼瞥了眼身旁的多軌,女生眼神專注地盯着前方,似是努力想要透過那層薄霧冥冥的空氣,看到潛藏在其中的錦繡紫衣的妖怪。
哎。
田沼移開視線,他確實是看到了片人形狀的霧氣。
只是也僅此而已了。——不同於走在前面的那兩個人。
田沼的瞳仁微縮,夕陽的光在森林的深處像是被擴大了數倍,耀眼地讓人不得不恭順地垂着頸骨前進。
那兩個人啊……明明並肩而行,與身後的自己和多軌,卻像是隔了一層層無法穿透的迷霧,只隱約能瞥見他們的髮梢衣角,卻感覺像是無法企及般地遙遠。
在他們四人中間。
或是……在他們兩人中間。
蜘蛛絲般細密柔韌的線纏繞着,束縛着,無知無覺間,從兩個人,三個人,到現在的四個人,被那條與妖怪相連接的蛛線纏繞在一起,不得不併肩而行。
突然間氣溫下降地厲害,耳邊潺潺流水和山林鳥鳴的聲音相互交織,形成一片與外面世界不同的景象。
“這裡是……好漂亮……”
幾人心中第一個冒出的想法大概都是稱讚這片世外之境的美麗。然而掩藏在美麗之下的幽寂氣息,又在不知不覺間攀附上心間。
“但是感覺好寂寞。”
多軌輕聲嘟囔着,拉住了身旁東一的手,少女側過臉對同伴安慰性地笑了笑。
“大概它們……都是如此的吧。”
一隻有着嫩黃色羽毛的紅喙小鳥撲騰着翅膀落到丙攤開的手掌上。
“……是,丙前來拜謁。另外有關幾位人類孩子……”
丙的嘴脣一張一合,有一些漾着水紋的奇異文字飄蕩着流轉在小鳥的身側。當她說出最後一個字時,那些水一樣的文字“啪”的消失在空氣裡。
紅喙小鳥不見了。
“這是山神大人的侍者,我拜託它去通報了。”
丙收起了煙桿,與平時隨意的樣子不太相符,此刻的她看起來既嚴肅又莊重,像是去參加什麼重大儀式似的。
夏目留意到東一一隻手握着多軌,另一隻手放在口袋裡——大概正在摸索着那串鈴鐺。
說實話,夏目到現在還沒有明白山神把鈴鐺放進東一口袋的用意。
或者是一時興起?看看人類到底有沒有貪慾之念?
那鈴鐺上與淨潭相似的氣息又是怎麼回事呢?難道八原作爲守護職責的妖怪,氣息都很相近?
“好了,我們進去吧。”
夏目恍神的片刻,那隻小鳥又出現了。丙朝身後的幾人招了招手,帶頭往前走去。
“噢,對了。”走了幾步丙突然回過頭,目光在四人身上掃了一圈,才繼續道,“因爲這裡是山神的住地,妖力比其他地方都強一些,你們還是相互扶持一下,免得氣息紊亂。”
“扶持?”
夏目不解地問道。
“哦,握住對方的手就可以了。”丙輕鬆地回答,“要緊緊地握住,在我說鬆開之前,千萬不能害羞哦。”
“……”夏目貴志默默地扭過了腦袋。
那麼眼下——多軌和東一正相互牽着手,東一正在給多軌和田沼轉達丙的話,兩人點點頭,像個乖寶寶一樣。
夏目和田沼握住了手,然後空在身側的另一隻擡起了又放下,不知道該如何開口說“請讓我牽你的手吧”這樣在平時來說唐突的話語。
雖然相處時間不長,但莫名的,夏目總覺得自己能夠理解東一。
不喜歡人多的地方,因爲吵鬧,因爲有太過肢體接觸。
所以……
少年垂下視線,手指收攏了又鬆開,心中躊躇不知所措。
要怎麼說呢?
“是要我們都牽着手嗎?”
這是多軌透清明的聲音打斷了夏目的糾結,少女直爽地握住了田沼的手,揚起下頜說:“可以了吧?那我們走吧!”
……咦。
夏目眨了眨眼睛。
現在的情況是——他,田沼,多軌,東一。
啊,手都牽好了。他和東一分別在兩側,中間隔了田沼和多軌。
……這樣啊。
心中有些沮喪,想到自己似乎太縱容自己的面部表情了,又急忙收斂起臉色,換上平時的樣子,視線卻又不受控制地偷偷移向隔着兩個人的女生。
巧而不巧的是,對方正好也轉過臉來,朦朧的光籠在柔和的面部,化去了平時些微的清冷。
毫無預兆地望進了一片石青色不雜塵梓的眸光中。
夏目又急促地移開了視線。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剛纔好像看到……那雙眼睛裡劃過的一抹明亮的影子?
是在笑嗎?
心中冒出這樣的疑惑,然而少年再也不敢去注視另一側的同伴了。
他的心突突地跳着,使得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控制心跳上了。
與先前八原植物守護靈淨潭所在的地下洞穴不同,山神大人的住地,是在一片開闊的山林間。一條石子鋪就的小路,蜿蜒着通往一處大概是廟宇的建築。
四下安靜地只有流水聲,讓人下意識地放緩了呼吸,虔誠地注意着腳下的每一步路。
在進入這片地段後,丙才慢吞吞地說“你們可以放手了”。夏目只覺得自己鬆了一口氣。
但是……等等。自己爲什麼要覺得鬆了一口氣?
少年瞬間又陷入了自我糾結的狀態中。
走近了廟宇大門時,丙停下了腳步。她肩膀上的那隻小黃鳥撲棱棱地穿過硃紅色大門進入了內裡,幾秒鐘後大門就自動敞開了。
廟宇內幽深地辨不出任何物體。
而等到進入了才發現,裡面其實也是一片開闊的山林,只是與門外之間有一層水面鋪就的隔閡,幻化出的幽暗假象罷了。
而進入內裡後,連多軌和田沼也可以看清楚丙的形態了。這就像之前在淨潭的洞穴裡一樣。
果然是妖力非常強大的妖怪才能做到的……
夏目思忖着。
“山神大人,在下是丙,承蒙您的庇佑,八原的妖怪們感激不盡。”
丙先是公式化地代表了八原的妖怪說了一通,最後話鋒一轉,說到了她身後的夏目等人。
“這孩子手中的物品……可是您隨身的四辰鈴?”
隱在垂紗後的山神終於發出一聲迴應,聲音清澈帶一絲暗啞,格外地好聽。
“是。”
沒想到這位山神這麼爽快地就承認了,這讓夏目幾人更加困惑於他的行爲。
他……究竟想做什麼呢?
沙——
一陣布料摩擦的聲音,夏目擡起頭看到簾子裡伸出一隻手,掀開了垂紗,露出一襲素雅的吳服。衣袖抖動間似有模糊的花朵和飛鳥的影子,奇異得讓人移不開眼睛。
從紗簾後露出一張戴着面具的臉。尖削的下頜輕揚,幾人又立即低下了腦袋。
總感覺……有種讓人不得不低頭的力量。
夏目的心臟跳得飛快,在那片素白來到他面前時。
“我記得……你和那個叫玲子的人類有血緣關係吧?”
戴着面具的山神伸出一根手指挑起了夏目的下頜,一片慄金落入少年的瞳眸中,是不屬於人類的美麗。
好像每個妖怪……都知道祖母呢。
夏目頓了幾秒纔回答:“玲子是我的祖母。”
“哦。”
山神收回了手指,攏在層層疊疊的袖中,沒有再去看夏目。
他似乎並不急着去收回自己的所有物,而是簡單地與四個少年人說了幾句話。
比如詢問田沼要的父親和他父親所在的寺廟,多軌透的祖父和她家裡的情況。
丙只簡單地向夏目搖了搖頭,表示不要擔心。大概是山神在山中太寂寞了,偶爾去人間才相識的吧。
山神與多軌透說完話,就走到了東一藤葉面前。
他並沒有立刻開口詢問,或者要少女交出他的所有物,而是伸手託了託臉頰上的面具,嘴角抿起一絲意味不明的笑紋。
夏目緊張地看着,手腳卻不能動彈。
他突然覺得自己和東一之間的距離似乎不止隔着田沼和多軌那麼簡單。
有種讓他不舒服的感覺。
像是被籠罩在迷霧中,明明看見了,近在眼前,伸手卻無法抓住的徒勞和無力感。
“見過面的。”
山神說道,清幽的聲音在山林間迴盪。
“是。早上的時候。”
東一藤葉沒有擡頭,也沒有拿出鈴鐺。她只是站在那裡,面色如常,看不出喜怒。甚至連一絲緊張的表現都沒有。
淡漠地又彷彿回到了從前。
“不。”山神似是微笑着否定了,他擡起手腕擦過女生的肩頭,再收回手時,那串鈴鐺系在了上面。“是更早之前。”
東一微垂下眼睫,似乎是在回憶,又像是什麼都沒想。
“你欠着的東西。”山神的笑意更明顯了。明顯到夏目有種不好的感覺。
“——你欠着我的命呢,東一藤葉。想起來了麼。”
少女的聲音不帶任何感情地響起,彷彿砸在夏目的心頭。
“是的,濯兮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