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妖怪接觸多了, 十五歲的少年時常會想——
“妖怪……爲什麼厭惡人類呢?”
彼時沉醉於美酒中的不良妖怪就會哄小孩一樣打着酒嗝回答:
“因爲人類很討厭啊。”
絲毫沒有意識到提出這個問題的就是一個人類。
……只是,“厭惡”和“討厭”的源頭來自哪裡呢。
恐懼來源於未知,罪愆來源於苦難, 信仰來源於絕望……
那厭惡究竟來自於哪裡呢?
*
撥開承載着厚重積雪的樹枝, 芝原野標誌性的森林守護神的石像就近在眼前了。
耳邊還有簌簌的落雪聲音, 夏目回過神來, 貓咪老師已經不見蹤影了。
“好像去找藥草了。”
面對少年一剎那迷茫的眼神, 同行的少女回答道。
“唔……這樣麼。”
有意無意地避開同伴的眼神,夏目四下張望着,周圍盡是白色和深色構成的簡單世界, 甚至分不清來時的路。
原來自己對八原這塊土地真的很不瞭解。
下雪天,天地間總是非常安靜。彷彿沉眠了的雲中獸, 連鼾聲也微不可聞。
那感覺大概是能夠融化了心尖一點積雪的溫軟, 少年便不自覺地彎起了脣角, 一抹笑影劃過他的臉龐。
“現在只剩下一座了啊。”
“會很孤單吧。”
“真安靜啊,一個腳印都沒有。”
“也許這就是下雪天的好處呢。”
在進行着這樣看似無聊對話的同時, 兩人頗有默契地來到那座僅剩的石像前,靠着它坐到了雪地上。
頭頂上的蒼穹呈現出一種藏藍與深灰交融的奇妙色澤,還有細小的雪粒從天而降,微涼而綿軟地落到發間,睫毛, 和脖頸中, 隨着體溫而迅速融化了。
於是視線也變得模糊, 那些沉緩的光影中有着飛鳥模糊的影子, 慢慢變成一個小點, 消失在落雪的天空中。
——如果時間靜止。
也許時間不能靜止。但是……能夠牢牢記住這一刻,也是滿足的吧。
在自己十五年來, 少之又少的可以稱之爲“美好”的記憶。
夏目微微合攏了眼瞼,修長的眼睫上落了兩片雪花,閃爍着虛無的晶瑩之光。
身旁的女生側過臉看着他,在他睜開眼睛前又轉過頭去,看似無意地呵着熱氣。那動作有些刻意而不太像平常的東一,帶一點小小的心虛,因此夏目也起了點玩心,就捧了些細膩晶瑩的雪□□着,不消片刻一隻小小的雪兔就成形了。
“給。”
少年乾淨的指尖泛出了一點紅,他捧着雪兔微笑着,模樣安靜。
東一望着他溢滿笑影的眼睛怔了怔,默默低垂了些脖頸,有些柔軟的發便合着雪花落進了頸子裡。她擡起手,套着手套的指尖觸碰到夏目裸露在外的手指,在少年鬆開前,一點點固執又用力地拽住了他的手指關節。
一隻雪兔被兩雙手捧着。
夏目清潤的眸子裡劃過一絲錯愕,心臟怦怦直跳。
向來冷清的少女難得示好,不免有些驚訝和難以抑制的開心。
“夏目把手套給我了,一定很冷吧。”
東一的眼神落在兩人捧着的雪兔上,似是不經意地說道。
“不……沒有。”夏目的聲音有些生澀,他的脖子往圍巾裡縮了縮,想遮住自己耳根處泛起的緋色,“不是很冷啊其實。”
東一動了動嘴脣,她的話還沒有出口,就在少年一聲“危險”的急喝中被拽離了原地。
剛還被握着手指的少年下一秒就迅速地反手拽住了她的手腕,用力往他的方向一拉,也許是腳下的雪太滑了,這一拽沒有控制好力度,兩人就一起摔倒在了地上。萬幸身下鋪着一層厚實的積雪,肩膀和背部並沒有太多的痛感,只是回過神來的時候,視線上方散落的長髮還是讓少年愣在了原地。
……
妖怪爲什麼要討厭人類呢。
因爲人類下意識地認爲妖怪都是惡質的東西。
……
少年的眼角瞥到一縷黑影,來自身後的石像。他心中一慌,身體已經下意識地做出了反應。
背部一陣發麻,在反應過來想要查看同伴的情況時,卻不期然對上那一雙因爲摔倒而略微迷茫的青色眼睛,那瞬間夏目突然憶起初次碰面時的情景。
秋天的時候,天氣涼爽,他在樹下休息,卻意外被從樹上落下的東一砸個正着。
女生有一頭綿軟沉長的發,捂着臉頰的手指纖細瘦長,眼睛十分美麗,只是很少有機會看到其中有快樂的情緒。
少年的嘴脣動了動,只呵出一團熱氣。從他的位置來看,能夠清楚地看到女生修長眼睫下的眼眸,漾着一片漣漪,石青色純淨的顏色深深淺淺,讓人着迷。
“喲,沒事吧?”
這時候貓咪老師大大咧咧的聲音插了進來,東一連忙從夏目身上爬了下去。
“沒事沒事。”夏目半撐起身體,想起剛纔看到的便問,“剛剛明明有看到的黑影……咦?”
滾落在一旁的雪兔突然動了起來,一邊動還一邊自言自語。
“糟糕!進錯身體了……唔,算了。只要有了容器,實體化之後就可以隨意走動了。”
夏目瞪大了眼睛,聽到雪兔的自言自語,又有些汗顏。
原來是個冒失的妖怪啊。
此時雪兔已經意識到了周圍的人類,它蹦着拳頭大的身體來到夏目面前,用一種讚許和高傲的聲音說道:
“居然能用雪做出我能進入的容器,你很了不起喲,人類孩子。我是玄,存在於那尊石像裡頭的妖怪。”
“玄麼……”夏目看向東一的方向,發現對方也正盯着雪兔,眸子亮亮的,似乎……有些高興?
“是的。”名爲“玄”的妖怪繼續說,“人類的孩子喲,在這個容器融化前,你願不願意助我一臂之力呢?”
“什麼?”
聽到玄的求助,夏目開始頭疼了。可能他的面部表情太過直接,因此玄的聲音變得陰測測起來:
“如果你不答應的話……我就對你接下來的三代子孫作祟!”
夏目欲哭無淚了——這傢伙好惡劣!
接下來的事情就順理成章了。
據玄說,他要找到從魔封木裡逃出的惡靈,親手封印。
他說這話的時候,語氣有些怪怪的。可惜他現在寄宿在雪兔身體裡頭,看不到他真實的表情。
“魔封木?”
夏目和東一走在回村的路上,他正捧着玄,聽他說話。
“在芝原野西邊的村子裡,有棵樹叫‘魔封木’。”
回答夏目疑問的東一。女生指了指森林的西邊說:
“可惜三天前那棵樹被砍掉了,所以被封印在裡面的惡靈逃出而四處作祟。”
玄看了眼說話的東一,可能他也沒有想到這個人類孩子會知道這些東西吧。
“那是會散發出黑氣,使草木枯萎迷惑野獸心智的壞東西。……不能放着不管。”
東一若有所思地看着玄,心中微微一動。
*
又開始下雪了。
東一擡起手放在嘴邊呵了呵,片刻的暖意迅速消失了。
她穿過那片枯萎的果園,轉身進入了八原曾經的守護靈的所在地。
失去了大槐樹的洞穴裡,靜悄悄地沒有任何響動。
“八朔——八朔?”
她呼喚着,許久都沒有迴應。
“在哪裡啊……”
東一放棄了呼喚,踮着腳尖喃喃自語。
一片衣袖落到她的肩膀上,緊接着是一隻漂亮的手,帶着一團溫暖的氣息出現在東一的頸窩邊。
年輕男子外貌的山神不知何時出現在東一身後,他微微俯下臉龐,慄金色的長髮掃過女生的臉頰。
“八朔已經不在了喲。”
他輕輕地說。看不清他面具後的表情。
而東一則感到憤怒。
是的。她似乎很久沒有這麼大的情緒波動了,因此當她意識到自己內心紛涌而來的情緒是憤怒時,就想也沒想擡起手揚了過去。
當然沒有打到。
半途手腕就被輕鬆握住了,其間還帶着清脆的鈴音。
濯兮握着東一的手,慢慢放到了自己的臉側,接近鬢角的位置。那裡有一根系面具的繩子。
他笑起來,沒有聲音卻讓人惱火。
東一感覺到接觸的皮膚有着人類的溫度,柔軟細膩。可是一想到是濯兮,臉色就十分得不好看。
“這可是你兄長的身體啊……”濯兮慢慢地說着,朝東一靠近了幾分,面具後的那雙眼睛裡閃過惡質的笑,“你捨得打啊。”
東一怔住了。
濯兮帶着她的手指解開了面具的繩子。
咳嗒。
面具掉在地上,立刻變成水分消失了。
那張臉還是記憶中的樣子,清逸秀氣,比白玉還要清透的面頰上嵌着一雙寶石般的眼睛。只是那雙眼睛裡再也沒有了往昔的溫和。
東一轉過臉,不願意再看。
濯兮鬆開了她的手腕。
“想來你兄長爲你犧牲,真是不值得。”
濯兮輕哂,冷漠地看着東一:
“一個毫無生氣的玩偶,還不如那時候就死去的好。”
說着,他轉過身,荼白的衣袂漸漸消失。
“我的藤葉,就交給你了——真是可笑。”
話音未落,濯兮就消失了。洞穴裡和剛纔一樣,安靜異常。唯一活着的人慢慢蹲了下去,雙手捂着臉頰,肩膀顫抖着似乎是在哭泣。
可是又沒有任何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