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時節的風從山林間而來, 夾帶着青草的氣息拂過八原的田野。
越過田間小徑的東一擡起手,腕上有幾滴冰涼的露水。
即便已經是春天,早晨還是很冷呢。
她搖了搖頭, 準備把手放進口袋裡, 不料指尖卻意外觸及了冰涼的堅硬物質。
“什麼……”
她疑惑地從口袋裡摸出一個物件, 在清晨的日光下微微閃着光。
手掌大小的玻璃瓶子裡盛滿了無雜質的乾淨液體, 不仔細觀察的話, 幾乎會以爲那瓶子本身就是空的。
這個是……
“靈液?”
在被雷電擊中了的古樹處經常會涌出不屬於人世間的美酒,曾經秋天的時候,爲了使八朔恢復精神, 自己還特地去收集過,結果遇到了夏目呢。
可是這東西爲什麼出現在她的口袋裡?或者說是誰做的?
她掃視四周, 通向遠方的道路上瀰漫着霧氣, 連鳥鳴都寥寥無幾。
這時候會是誰呢?
但是無論如何……
女生垂下眼睫, 手指輕撫瓶身。
她的聲音清冽而溫柔,像像山林間的落花:
“無論如何, 謝謝你。”
過了幾秒鐘,三四步遠外的枝椏間有小小的響動,似乎是在迴應着東一。她站在原地,並沒有上前去查看,髮梢間染上了晨霧, 沁溼了深色柔軟的發。
“東一?”熟悉的男孩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原本靜謐的氣氛被打破, 他的聲音朝氣十足, “早上好!”
東一微側過身, 夏目貴志正向她跑來。
“早上好夏目君。”她彎了彎嘴脣,神色安靜溫柔, “今天天氣有點冷呢。”
“啊?”夏目在她身邊停下腳步,因爲她的話而有些困惑。脖頸間一陣微涼,原來出門太急沒有扣領口的扣子,眼下東一正幫他仔細扣好。
熟悉的姿態,熟悉的氣息。
芬芳了的茉莉香氣,揉碎在髮梢和清晨的微光間。
夏目的樣子有些侷促,背脊僵直,看上去像個不知所措的小孩子。
“這種天氣要是着涼的話,會很麻煩的啊。”東一順勢拍了拍他的肩,語氣熟稔,“知道嗎夏目?”
“啊……是。”
“走吧。”
“嗯啊……對了東一!”
從剛纔的發怔中回過神,夏目貴志纔想起今天要做的事情。他連忙喊住東一,見對方有些困惑的轉過臉,他有些尷尬地捏緊了手指,聲音緊張:
“那個……你最近有沒有遇到什麼奇怪的事情?啊當然不是壞事情!就是那種……好像說出來什麼願望都會實現,有困難馬上會順利解決的樣子。”
“你這麼一說,”東一從口袋裡掏出一樣東西,在清晨的微光下閃爍着明亮的光,襯得女生的手指更加纖細白晰,“它剛纔突然出現在我口袋裡了。”
夏目靠近了些,看清了東一捏着的是個玻璃瓶子,而且分外眼熟。
“這是……靈液?”
記得貓咪老師說過要拿來當酒喝的靈液,夏目本人還幫東一採集過,結果遇到了妖怪,之後就不了了之了。
“從昨天開始,我的事就好像順利起來。”
夏目拿出那兩張紙片,遞給東一:
“這是那個人的留言,一張是妖怪的文字,一張是人類的文字。”
夏目不確定東一能不能看懂妖怪的文字,不過在發現她有些驚疑地微微睜大了眼睛後,他覺得自己多慮了。
顯然東一和他一樣,是能夠讀懂妖怪的文字的。
“這上面的句子,不就是……”
一陣微風吹過,頭頂上的枝葉間落下數片嫩葉,其中一片稍大的落在了夏目的掌心。
“東一你看!”他輕呼出聲,“這上面也有!”
剪紙和葉子上由妖怪文字組成的句子,正是兩人熟悉無比的——
“夏目貴志一定要幸福。”
“大家要幸福。東一也是。要很幸福很幸福。”
原來……星星真的讀到了孔明燈上的願望嗎?
*
幸福的定義是什麼呢。
也許單純的妖怪所理解的,是和人類不一樣的。
只要笑着就可以了。
夏目支着下頜在發呆,數學老師的聲音遙遠地像是從遙遠的過去傳來的。
窗外的天色帶着一絲清明的薄綠,透徹地像是被籠了層泉水織就的紗幔。
咦……紗幔?
少年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還是在秋天的時節,跟隨着紫衣的妖走進那片與世隔絕的幽靜山林。
藤蔓纏繞的廟宇,萬丈垂紗之後的山神,以及那時候東一所說的話。
東一究竟要確定什麼事情?
思緒又飄向了那個放孔明燈的夜晚,他接住從樹上跌落的少女,卻意外進入了另一個空間。
那個伏在櫻花木上的小孩,錦繡衣衫,青色雙瞳,她對東一說的話又是什麼意思?
夏目覺得東一身上有很多謎團,其中他知曉的,也就只有一個。
那位和東一血脈相連的親人,在溺亡前所呼喚而來的,請求繼續守護自己重要妹妹的真秀。
東一真秀。
東一藤葉。
從幾年前開始錯開了軌跡。
夏目沒有兄弟姐妹,過早地失去了親人所以也不是很清楚父母的記憶。但是那種感覺……是有的。在藤原夫婦身上所尋找到的,幸福的感覺。
從前說着不在乎親人的東一,夏目也從她的言語中讀出了微弱的失落。以及在那日前去邀請她放孔明燈的時候,同父母站在一起時,眼眸中閃爍的笑意。
很幸福吧。同家人在一起。
夏目望着窗外那顆冒芽的櫻花木發呆,時間久了便有綠色和粉色的重影。
樹下好像站了個孩子。
錦繡衣衫,青色雙瞳,層層交領下的肌膚透明白皙。
不像個人類小孩。
她仰起臉望着夏目,那面容讓他感到熟悉。
在哪裡見過呢?究竟是在哪裡……有這樣莫名的熟悉感?
夏目揉了揉眼睛,樹下的孩子仍在。
不是之前那個,而是昨天幫他撿東西的那個……
就是她吧?
螢火蟲,魚,紅棗,還有靈液……
正好下課鈴響,夏目往教室外跑去。
——怎麼樣都好,請等一等!
……
與此同時的五組。
多軌正在和東一討論一道數學題,心思不太集中的女生扭頭看向窗外,忽然驚呼出聲:
“那不是夏目嗎?他……他在和妖怪說話嗎?東一你看一下啊!”
多軌透不能夠看見妖怪,卻有畫陣顯妖的能力。
她是知曉夏目和東一能夠視妖的少數人之一,因此對兩人格外上心,生怕他們一不小心就被妖怪纏上而有危險。
眼下東一正在寫證明過程,被多軌的聲音一驚,筆芯折斷了。
“那個是……”她走到窗邊,樹下哪有夏目的身影。
“他剛纔朝後花園跑去了!”多軌抓住東一的手臂往教室外走,“我們快去看看吧!”
午休時間,因爲天氣仍舊寒冷的緣故,室外幾乎沒有多少人。多軌和東一來到後花園的時候,只有夏目坐在花壇邊上,身體微側,似乎在與誰交談着,甚至沒有察覺到她們的到來。
多軌疑惑地望着突然停下腳步的東一。
“有看到什麼嗎東一?”她問。
“等一下。”
東一靜靜地說,目光卻越過夏目落在遠處的一棵樹下。
在多軌的眼中,那裡只有一棵樹。而東一看到的,是着錦繡衣衫的年輕男子。
他有一頭沉長的慄金色發,在日光下流轉着微光。他沒有像往常一樣帶着面具,細緻的眉眼暴露在日光下,手肘輕擡,露出系在腕上的四辰鈴。
四個鈴鐺,兩顆珠子。
東一似乎意識到了什麼,下意識地攥緊了手指。
“啊,你們在這裡啊。”
回過神的時候夏目似乎已經交談完畢。
“還以爲夏目你遇到了危險的妖怪,所以來看看哈……”
多軌推了推東一的肩膀訕笑着說道,她發覺兩人的表情都有些不自然。尤其是夏目在看向東一的時候,眼神很奇怪。
“……是嗎,已經沒事了喲。”
夏目並沒有注視着兩人,而是微垂着眼睫,似乎在掩飾着什麼地說:
“那是名叫‘聽願’的妖怪,因爲發現了我們的孔明燈上寫着的願望,纔會出現在這裡的。好好交談後已經回去了……好像快上課了,我先走了。”
在多軌還沒來得及喊住他的時候,夏目已經迅速跑開了。
“怎麼了夏目君……”多軌擔憂地望着他離開的方向,“總感覺在掩飾着什麼呢。真的沒問題嗎東一?”
“啊,沒問題的。”東一輕聲回答,“多軌你先回去吧,我還有些事情要做。”
“……噯?那好吧,一會兒見。”
多軌透雖然不解,但依然善解人意地離開了。
後花園裡只剩下東一一個人。
樹下仍舊立着山神濯兮。
兩人對視了許久,東一終於朝他走去,周圍的世界慢慢化作了幽寂的山林,而濯兮身旁,不知何時又立了一個孩子。
錦繡衣衫,青色雙瞳,層層交領下的肌膚透明白皙。
那孩子朝東一緩緩開口,聲音清淺:
“你知道的吧,已經沒辦法再逃避了。剛纔……夏目好像已經有所察覺了喲。”
話音未落,那孩子便像落花一樣消失了。而沒有戴面具的山神濯兮,那張臉和記憶中的一樣,與兄長真秀的面孔重疊了。
他朝東一攤開手掌,悲憫的眼神:
“我的藤葉,堅強地活到了現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