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祭的時候, 你要接替濯兮,成爲新的山神嗎?”
——你要違背自己的承諾,欺騙自己的心嗎?
她僵直在原地, 呼吸有一瞬的紊亂。
周圍是肆意生長的紛亂雜草, 在夏日光照的垂愛下滲出了絲絲新綠, 而葉心依然是一片枯黃, 綠意遮掩不了枯敗的事實。就像這片庭院, 失去了主人,無人管理,終歸是被人遺忘了。
明明接近傍晚, 頭頂的天光卻格外炫目,彷彿刻意般, 要讓她迷惘於自己混亂的內心。
……不是這樣的。
無形中被遏制了聲音, 她始終無法開口否認身後之人的質問。
她不敢回頭, 彷彿自己是個虛僞的騙子,被揭穿後無處躲藏, 暴露在真相的熾熱天光下。
你在怕什麼?東一,你在害怕些什麼呢?
心中有個一遍遍地聲音問。
腳下拖曳在日光下的影子又多了一重,夏目不知何時來到了她身後。少年身上清淺的氣息和呼吸拂過後頸,溫暖熟悉地讓人眼角泛紅。
東一強忍着眼淚,轉過身去的時候臉上帶了虛弱的笑。
夏目一怔。
“如你所言。”
她的聲音冷漠, 彷彿在暗示此事與他無關, 夏目貴志只是個無關緊要的人罷了。
夏目其實在問出那句話後就後悔了, 他本不該如此按耐不住戳穿彼此都默認的事實, 可是他更加不放心東一先他一步做出選擇——自己何嘗不是那麼想的?要是能夠代替對方, 自己一定毫不猶豫。可是如今真正面對這樣的情況,夏目卻無法如自己所料想的那樣沉住氣。
彼時大家都是十幾歲的少年人, 無法考慮那麼長久。
喉嚨隨着東一冷漠的話語哽住了,夏目覺得東一看着自己的目光那麼陌生,那麼刺目。他忍不住擡起手想去觸摸對方的面頰,可是印象中溫和的女孩已經先一步避開了。
“……爲……什麼?”
夏目聽見自己的聲音,帶着不可置信和被欺騙後的脆弱。
他其實不是想問爲什麼,可是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夠說些什麼。如果自己不說話,那麼東一很快就會說出更加冷漠的話吧?
東一別過頭,緊緊咬住了嘴脣。
“原本在濯兮沒有提出那個邀請前,我是……我是準備答應你的。”
在冰雪的冬日訴說的愛慕,許下等待的諾言,一直堅定地認爲到了繁華的夏日就可以迎來應允的回覆,可是如今提前知曉了答案,卻彷彿回到了那個冰冷的冬日夜晚。
“可是夏目,你不明白。”
東一眼中明明已經滲出了淚,臉上卻依然掛着笑,夏目多想告訴她不要笑了,也不要哭了,可是他無法開口。他必須聽完東一要說的話,否則他不確定自己是否能……是否能找到一個理由,去彌補彼此心中的那片虛壑。
“因爲身體虛弱,連自由地奔跑都不做到,我永遠只能坐在那裡。”東一無奈地攤開手,“一個人。”
“可是你還有我!”夏目握緊雙手,聲音不似平時那個溫和的自己,而像回到了幼年,那個在星夜無人的道路上奔跑哭喊着的無助孩子。“還有多軌、田沼……還有很多人!”
“夏目……果然不明白呢。”東一不爲所動,表情無奈又失望,“我快無法忍受這具病痛的身體,我渴望着健康。”
——我更加無法忍受重要之人因我而痛苦。
東一垂下眼睫,故意不去看夏目表情受傷的面孔。她怕自己再不能忍受傷害對方,傷害那個一直都溫柔的少年。可是她必須那麼做,在造成更多的傷害前,把那個少年的溫柔和愛護統統都拒絕掉。
我果然是個懦弱自私的人啊。
她自嘲地想。
夏目無言地望着東一,恍惚間記起某一次在山坡上的對話。
那個病弱的少女說羨慕,羨慕健康的人,能夠自由奔跑的人。而那時的自己除了同情和抱歉,並沒有更多的想法。
一直以來,自己從來沒有真正瞭解過東一。
“對不起。”
他怔怔地說。
“該道歉的應該是我。”
東一走近夏目:
“我們……就這樣吧。”
然後擦肩而過。
夏目愣在原地,貓咪老師在他腳邊大喊“快追啊笨蛋夏目”都沒反應。天色有些暗了,他漠然地拉開門扉,迎面而來的塵埃涌進眼睛和鼻腔,他咳嗽着蹲下身許久都沒有站起來。
夕陽暖橘色的光爲什麼沒有印象中那麼溫暖了呢?
好冷。
孤獨的少年緊緊抱住了膝蓋,把自己的面孔埋進胳膊中。
細弱的抽泣聲被暖色的光和塵埃淹沒。
室內靜悄悄的。
……
仍舊是來時的車站,列車、收費站、乘客和檢票員。
可是有什麼不一樣了。
東一怔怔地望着身側。
又是獨自一人了——自己親手把那個原本可以陪伴在身旁的人,用冷漠的話語殘忍地推開了。
夕陽的光輝灑落到車站,車窗玻璃反射着光芒,耀眼地讓人流淚。
準備登車的乘客聚集到車門口,擁擠的人羣緩慢地前行,有人撞到了前面的女孩子,在不耐煩的嘀咕聲中看見對方的面孔,連忙尷尬地道歉:“真是對不起,別哭啊……對不起。”
面前的人在慌張地說些什麼,東一聽不到。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暖色夕陽和嘈雜人聲構築了一個無人關注的角落,她躲在那裡獨自哭泣,在心中拼命說着對不起。
因爲東一的不爲所動,聚集的人越來越多,最後終於有個少年擠入人羣,抱歉地帶着獨自哭泣的少女離開了。
“……你還好吧。”
少年的臉既陌生又熟悉,東一茫然地接過對方遞來的手帕,驀地又想起自己曾經在初見之時意外過那個人帶着手帕的事情。
“謝謝。”
淚痕乾涸後的面部皮膚緊繃着疼痛,東一無意識地攥緊了手帕。
“遇到難過的事情了嗎?”那個少年好脾氣地問,“哭完了就打起精神來吧,畢竟……哭泣並不能改變什麼。”
哭泣……並不能改變什麼。
這句話似乎在很久以前有誰也對自己這麼說過。
無法理清混亂的思緒和久遠的記憶,東一倦怠地鬆開了手。
“謝謝你的安慰。”她起身對少年說,“元綠君。”
“啊啊,不客氣。”元綠冉也跟着起身,“回八原的話,不如一起吧?”
“……嗯。”
夏日的傍晚來得遲又十分短暫,夕日還未完全褪去,弦月就迫不及待地爬上了西方的天空。
兩人的背影被拖長,一直延伸到另一人的腳下。
誰也沒有注意到角落裡緊緊抱着畫冊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