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的日期是十二月二十五日到一月十日, 東一夫婦因爲工作提前離開八原是在一月五日,離返校還有五天。
“真是有些意外呢……”母親愛知整理着女兒的圍巾,非常高興的樣子, “你這孩子, 終於不鬧彆扭了。”
一旁的父親輕咳了一聲:“愛知, 說什麼呢。”
“啊啊, 瞧我。”母親似乎反應過來, 整理圍巾的動作一頓,立馬說起了其他的話題。
與父母在一起的東一如往常一樣沉默着,她憶起父母在兄長過世後離開八原的那天, 自己躲在房間裡,無論父母怎麼勸說都不願意出去, 卻在之後跑出去追逐他們離開的背影, 爲此爬上了山坡上的一棵果樹, 卻意外地劃傷了手背,到現在那還有道淺淺的疤痕。
自己果然十分地不擅長爬樹呢。
上次和上上次都連累了夏目。
“藤葉, 開學就是高二了吧。”父親從包裡翻出一樣東西遞給她,“雖然你的答案我也能猜到,不過……還是考慮一下吧。”
那是一份學院簡章,位置在三隅,東一夫婦現在所居住的地方。
東一垂下眼睫, 在母親期待的目光下接過了那份簡章。
“我和你媽媽十分擔心你的身體, 畢竟真秀離開我們也快四年了……我不希望再失去自己的女兒, 你明白嗎藤葉。”
父親斟酌着開口, 在提到真秀的時候聲音微微顫抖, 母親也轉過臉去捂住了嘴。
東一攥緊了手指,努力壓下心底的情緒回答:“我會認真考慮的, 爸爸。”
“其實等到高中畢業再說也沒關係的。”母親握住她泛白的手,安慰地說道,“高二的話,就要填寫志願了吧?到時候再和爸爸媽媽商量也不急的。只要我的藤葉快樂,怎麼樣都可以。”
只要……快樂就可以了嗎。
爸爸媽媽,還有哥哥,我現在,有些迷茫。
東一沒有把心中的迷惑向父母傾訴。
這些不屬於正面的情緒,還是掩藏在自己心底,不要再讓父母擔憂了。
“……謝謝你,媽媽。”
她輕聲道。
“那天晚上來的孩子裡,有個叫多軌透的女孩子還有夏目……夏目貴志的,應該是比較要好的朋友吧?”
臨上車前,母親突然轉過頭來問,東一愣了一下,後知後覺地點點頭。
確實是……要好的朋友。
是朋友。
“看得出來哦。”母親笑得很開心,突然伸手抱了東一,在她耳邊輕聲說,“我的藤葉,遇到了重要的友人,希望能因此而幸福。”
“媽媽……”
不自覺地聲線有些發顫,母親的懷抱那麼溫暖,讓她眷戀。
“那麼,再見,記得來電話。”
“是的,爸爸媽媽。”
回到月臺,東一坐回了原來等車的位置,彷彿父母還沒有離開。
看着那兩個空位,心中突然充滿了勇氣。
生活下去的勇氣。
她閉上眼睛微微地笑了,如頭頂上那片天空一樣明朗。
“請問……”
清脆的女孩聲線在身旁響起,東一睜開眼睛,才發現身邊站了個年輕的女孩子。她揹着挎包,手上拿了張旅遊簡章,應該是位旅行到八原的遊客。
“是的。”東一起身,問,“請問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
“啊,那個……”女孩子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她摸了摸鼻子說,“我好像坐錯了車,所以想找當地人問一下。”
“如果幫得到的話。”
東一簡短地回答,認真研究起了對方手中簡章上的路線表。
那女孩子名叫緒方由裡子,來自比嘉崎,很巧的是和東一同年級。她是來八原旅行的,不過顯然經驗不足,因而造成了不小的麻煩。
而東一不常出門,對八原的交通路線也不是很瞭解,兩個女孩子最後還是找了這裡的管理員,才瞭解到了詳細的路線。
“真是抱歉,沒有幫到你什麼忙。謝謝你的紅茶。”
確定了下一班車要在二十分鐘後發車,緒方便熱情地拉着東一去車站附近的茶店休息。對於這樣的邀請,從前的東一應該是會立刻拒絕的,但是現在,明顯有所改變了呢。
試着與更多的人有所交流,並不是什麼壞事。
慢慢改變,融入生活。
出行,購物,聚會……纔是這個年紀的女孩子應該做的事情吧。
“啊不會不會,多虧了東一小姐,接下來的二十分鐘纔不會無聊啊。”
緒方又摸了摸鼻子,這個動作似乎是已經養成了習慣。她笑着,表情自然,是個自來熟的女孩子。
東一在心中下了這樣的結論,一邊晃着手中的茶罐。
“其實……我有件事情想問一下東一小姐。”
緒方有些不好意思,耳尖泛紅,音量也低了些。
“剛纔聽到您母親的話——那個我不是有意聽到的!因爲……我聽到了認識人的名字,所以有些在意。”
“認識的人?”東一挑了挑眉,紅茶的香氣在兩人間瀰漫。
“那個……您母親有提到‘夏目貴志’這個名字沒錯吧?”
東一手上的動作停住了。
櫥窗外冬日的陽光映照在白雪上,有些刺目。
*
“原來他從前的生活……是這樣麼。”
東一走在回家的路上,冬日已經不像之前那麼寒冷了,日光很溫暖,積雪也在融化。
春天……很快就要來了吧。
她摸了摸垂在胸前的長髮,突然又想起來緒方在奶茶店時所說的話。
緒方是夏目以前的同學,因爲夏目的轉學而斷了聯繫——雖然說之前兩人也沒什麼交流,因爲那時候大家對於夏目總是避之而唯恐不及的。
——因爲在他身邊總是發生奇怪的事情,他本人也經常有一些讓人難以理解的奇怪行爲。爲了這些事情,他的監護人已經不止一次地被叫到學校來了,而他也整日避開人羣,一副生人勿近的樣子。
在外人眼裡,他是個失去雙親的奇怪少年。
緒方說到這裡的時候,微微笑了起來,有些靦腆。
她說,其實夏目君是個很溫柔的人,有一次下雨天我沒有帶傘,還是和他合撐一把傘的呢。而且收養夏目的人對他也不是很好,因爲沒有零用錢,甚至連頭髮都是自己修剪的。
但是雖然生活是這樣,夏目的性格依然那麼溫柔,似乎從來沒有怨恨。
——雖然之前也有猜測過,不過從來沒有想過那個人在來到八原前,生活是那麼艱難。
失去親人,在親戚間輾轉,還有那視妖的能力,因此而被周圍的人排斥被當成騙子,以及集成了妖名的友人帳,隨時有被妖怪襲擊的危險。
胸臆間有股諷刺的情緒在躁動。
之前的自己……在對夏目講述自己過去的時候,似乎從來沒有意識到,坐在身旁這個微笑着的少年,也有痛苦的過往。
是因爲他總是那麼溫柔笑着的緣故麼?
我真是個自私又愚蠢的人。
她望着手掌上的疤痕,自嘲地想。
明明想要表現出自己的不在意,但其實卻是個自艾自憐的可憐蟲。想要漠視身邊的事物,卻又不甘被排斥在外。
真是矛盾的想法,矛盾的個體。
“你一個人對着自己的手指發什麼呆呢?喵。”
突然出現的聲音有着奇怪的腔調,東一低頭往腳邊看去,果然是夏目家的大肥貓。
“……貓咪老師?你怎麼在這裡?”
——不是應該跟在夏目身邊嗎?
她收斂起糟糕的心緒,蹲下身問。
“當然是去接夏目那小子了,淨招惹麻煩。”貓咪老師舔着自己的爪子,半月形的眼睛期待地望着東一,“喵喵,有沒有帶金平糖?”
……被束縛在貓咪身體裡所以也沾染上了貪吃的習慣了?啊不對,貓咪好像不喜歡吃糖也沒有貪吃的習慣吧?
東一有些無語,隔了一會兒纔回答:“金平糖是茶屋的川道婆婆給的,現在沒帶。不過剛纔有人給了我一些花林糖老師,你……”
下一秒饞嘴的貓咪已經打斷了東一慢吞吞的話語,乾脆地伸出一隻爪子:“別客氣都給我吧!”
東一藤葉默默從口袋裡掏出一包花林糖,一眨眼已經被貓咪老師拆開包裝吃了一半。
“請慢一點吃,攝入過多的高熱量食品對腎臟不好。”
東一的話再次被貓咪老師打斷,它含糊不清地嚷嚷着:“囉嗦!我可是高貴無比的大妖怪!和你們這些弱小的人類不一樣!真是,怎麼和夏目一個樣!”
“夏目他……”
沉浸在糖果滋味裡的貓咪斜了一眼欲言又止的少女,從鼻腔裡發出一聲不耐煩的聲音:“嗯啊?”
“貓咪老師在遇到夏目的時候,他是什麼樣的?”
東一別開臉,抱着膝蓋聲音悶沉沉地問。
“以前沒發現你是那種好奇心重的人類啊,真是。”貓咪老師舔着黏在爪子上的糖漬,咂了咂嘴,用一種輕蔑的語氣說道。
“因爲最近了解到了一些夏目過去的事情,所以有些在意。”
“這樣啊,那傢伙可是脆弱地總是被噩夢驚醒呢,每次都害得我都睡不好覺。”
“……是麼。”
身側的女生沒有發出其他的聲音,沉浸於糖果美味中的貓咪懶洋洋地朝她望去,發現她正出神地望着不遠處的小道。
咦?
那裡一前一後走來兩個人影,後面的人停下了腳步,對前面的人說了些什麼,那人就伸出手去,拉住了後面的人。
牽手……噯啊?
*
貓咪老師三兩下朝吞掉甜膩的糖果,空出嗓子朝來人喊:
“夏目——!”
來人正是夏目貴志和一個女性妖怪。
東一默默攥緊了手指,往後退了一步。兩邊的樹影落在她身上,顯得格外孤寂。
聽到貓咪老師的喊聲才發現前方還有人,夏目眯了眯眼睛,看清楚貓咪老師身旁之人的臉後,下意識地鬆開了手。
跟在他身後的燕疑惑地望着他的背影。
“怎麼了夏目大人?”
少年應聲回過頭,表情有些奇怪:“抱歉啊燕,那位是我的朋友,我去打個招呼。”
說着就跑了過去。
東一望着越來越近的少年突然產生了一種不想看見他的奇怪衝動。
不過她究竟是怎麼了?
爲什麼心中有些奇怪的想法,而且那感覺究竟是……
胡思亂想的時候夏目已經來到了眼前,少年有着月光色的短髮和薄綠色的眼眸,溫柔清淺的聲響彷彿微風,拂過心間般讓人心安。
“東一,那個、剛纔是……那位是燕,我正在幫助她尋找她想要見的人,所以剛纔……”
夏目說得有些語無倫次,白皙的面頰上急得染上一片緋紅。
緒方說夏目是個溫柔的人。
所以東一明白。
一直都明白。
夏目他……是那樣溫柔善良的人。
“沒關係的。”
“……噯?”
東一突然伸出手去,微涼的手指落在夏目的面頰上,感受到微熱的溫度。
“我明白的。夏目君的話,無論什麼時候,只要相信夏目君就好了。”
她柔聲說着,用從未有過的溫柔語氣和眼神。
手指被握住了,夏目低下頭,肩膀微微顫抖。
“傻瓜。”
“謝謝你……謝謝你東一。”
“所以我許的願望,一定要實現啊。”
“我的願望……也一定會實現的。”
有風拂過,帶着白雪清晰的味道。
東一的手指從夏目的臉頰上劃落。
“夏目,開學就高二了。”
“……嗯。”
“我可能……會去三隅。”
“……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