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間的風伴隨着季節的變幻而降了下了溫度, 遠方天空上蜷縮着的雲獸凝聚了身形。夏目踩着滿地的落葉,望見少女坐在山坡上,身旁攤着一本畫冊, 紙頁被風吹得“嘩啦啦”的響。
他捏緊了手中攥着的紙飛機。
少女轉頭望見了他, 只輕輕地點了點頭, 便又把視線投向遠方。
夏目在原地躊躇了幾秒, 便走過去, 如往常一般坐到了她身旁。
兩人許久都沒有說話。
山坡開闊,能夠望見遠方山間的鐵軌和疾馳而去的列車,呼嘯着帶走八原的落葉和晚霞。
在這裡總有種一覽衆山小的感覺。
這樣的情景, 在最近見得越來越多了。
城市的喧囂和浮華,在這裡見不到。有的, 只是讓人心神安寧的草葉香氣。
想到此處, 少年側目, 看向身旁之人,她正擡手把落在頰邊的長髮撩到耳後, 手背上有道小小的疤痕。
“夏目……是獨生子吧?”
“是的。父母很早就過世了,現在寄住在父親的遠親藤原家。”
東一的嘴角似是抿起了一道弧度,她抱緊了膝蓋,把下巴擱在上面,凝視着遠方, 許久才緩緩說道:
“其實……我有過一個哥哥。”
夏目恍惚瞥見她眼眸中閃爍着平日裡從未見過的光芒。平和的, 溫柔的, 緬懷的, 又是悲傷的。
——她用了一個過去語式。
“記得我跟你說過有關視妖的來歷麼, 那時候發高燒的原因。”
東一的聲音低沉,彷彿如那一日, 下半句被風帶走了一樣。
夏目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女生的側臉上,看着在髮絲掩蓋下她的嘴脣張合。
“哥哥是家裡最受喜愛的孩子,我只是個可有可無的存在,因此從記事起,我就表現得非常孤僻。”
說到這裡,東一發出一聲輕微的嗤笑。
“這樣的性格到現在都沒能改變,所以我想……如果不是因爲能夠看到那些東西,我與夏目君也不太可能會有所交集的吧。……多軌也是,田沼也是。”
這樣的話語如哽在喉間的魚刺,明明那麼微小,卻又無可奈何地讓人鬱卒。
夏目貴志握緊了雙手,卻又不知該如何反駁。
“別在意——”
這次東一轉過臉來,確確實實地對夏目笑了,石青色眼眸中盡是溫和又無奈的神色。
“那時候我對哥哥的感情很複雜。既驕傲有這樣一個優秀的兄長,又嫉妒他能夠得到所有人的喜愛。所以有一次當他再次得到長輩的誇獎時,我想,如果他消失掉就好了。
“……真是卑劣的想法。哥哥明明對我很好,非常照顧我。可我卻那麼想。
“那次我很難受,躲在房間裡沒有去吃晚飯。後來是哥哥來找我,給我送晚飯。我說不想吃,還叫他出去。可是哥哥都沒有生氣。”
東一的眼神有些迷茫,沉澱着懷念的神色,臉上掛着少見的溫和笑意。
驀地,夏目心中冒出“要是她能這樣一直笑着就好了”的想法。甚至隱隱期待着,有哪一天,她能對着自己這樣笑着。
“那天哥哥帶我去了一處湖泊。那時候正是夏季,湖泊附近的樹林裡有很多螢火蟲,我一下子就把不愉快忘記了,叫哥哥去抓那些螢火蟲給我玩。
“如果……如果那時候我不那麼任性就好了。哥哥讓我呆在原地等他,可是我等不及,就自己去抓。那時候光線很暗,我只顧着那些會發光的小東西,忘記前面就是湖泊。等到反應過來的時候,腳已經陷在沙泥裡動彈不得了。我嚇得直哭,哥哥就衝過來……”
東一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有什麼從眼角落下,滲進了衣服裡。
夏目一直安靜地聽着,他能夠感受到身旁之人語氣中的懊悔與哀憫,卻又不知如何去安慰。
他失去父母的時候,年紀尚小,還不懂悲傷。如今只能通過父母的合照來懷念父親和母親,距離遙遠的年月。
因爲尚未懂事就失去了親人,自己……恐怕還不能完全體會東一內心的痛楚吧。
“後來的事情,我已經分不清現實和夢境了。”
少女的聲音帶着鼻音,她的眼角紅紅的,樣子格外讓人心疼。只是她一直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聲音和表情,不讓自己看起來那麼脆弱。
她仰了仰頭,繼續說:
“鋪天蓋地的水,無法呼吸,視線模糊不清……哥哥一直努力抓着我,有一段時間我的胳膊都沒有感覺。他叫着我的名字,還說了些話,可是我都聽不清,也不記得了。後來我好像聽到他用盡力氣叫喊着什麼,那些嗆入口鼻的流水突然凝固了。我看到一張臉,戴着面具的臉,他的身影和哥哥重疊了,我分不清他們。我不知道他是誰,不知道他是不是我溺水的幻覺。我在水裡太久了,最終失去了知覺。
“我醒來的時候,是在醫院裡。有好長一段時間反應不過來。我那時想,我不是和哥哥在湖邊麼。然後母親撲過來抱住我。我問她哥哥呢,她……哭着說他不在了。然後就一直哭一直哭。我看見父親背過身去,好像也在哭。
“所有人都很傷心,所有人都在哭。哭得我頭疼……之後我發高燒,昏睡了好幾天。再次醒過來時,所有事情都不一樣了。父親說家裡的果園出了問題,要跟叔叔伯伯們去另外一個地方重新做起。母親說不願意留在這裡,因爲這裡總是讓她想起她的兒子。所以他們一起搬走了。
“只有我……我不敢跟他們走。我知道父親和母親他們一定希望如果那時候死掉的是我就好了。因爲我一直沒什麼用。而哥哥不同。哥哥他……他那麼優秀,那麼溫柔,就像太陽一樣那麼重要。如果不是我,他根本不會有事。所以我要留在這裡,我要等他。
“……等他帶我一起走……”
東一最後的話語像是夢囈般,呢喃不清。
夏目以爲自己聽錯了。
*
回到家時,天色已經全黑了。
夏目的臉色有些差,隨意吃了些飯菜,就在藤原夫婦擔憂的注視下回了房間。
圓不隆冬的貓咪正在把他的牀鋪弄亂,要是往日,他定會毫不猶豫地上去給貓咪一記教育之拳。只可惜今日心情不佳,也懶得搭理那隻不知道多少年紀還如此幼稚的老妖怪。
夏目自顧自地攤到在榻榻米上,閉上了眼睛。
……
黑暗的世界裡,左胸腔裡那顆心臟激烈地跳動着。一下一下,心跳聲抨擊着耳膜,幾乎能感受到純淨的血液不停地流向全身時的那種,迅速和孤單。
孤獨的旅途,孤獨的旅人。
一直都是一個人,做着一個可能的夢。
山崖上的愚者總是穿着他小丑的簡陋衣衫,走在狹長的道路上。
那道光隔閡在他的世界之外,卻又無限吸引着他。
所有人都是這樣。
所有人都……
黑暗的世界裡泛起了水色的光澤,是月光,還是波光?
夏目看不清,也無力看清。
他攤開的四肢冰冷而潮溼,漸漸被一片冰涼的湖水包圍,身體緩緩沉了下去。
像是在湖底,眼角上方波光粼粼,揉碎了的月色浸染在湖水中,隨着水流消散了又出現,經此以往,樂此不疲。
眼皮很重,連呼吸都乏力。
眼角上方原本平靜的湖面泛起一陣白色的泡沫,有個小小的人影打破了這裡的平靜。那個掉入湖中的孩子掙扎着,帶出更多的白色泡沫,包裹住了她的身體。
一片螢綠的光散去,又有一個人影掉了進來。
在湖底的夏目睜大了眼睛,他看見那張在泡沫中意外清晰的臉。
秀氣的,勇敢的,努力的,帶着他十五年來從未出現在他眼中的情緒,伸手抓住那個小小的即將墜落的人影。
少年的臉色在碧色的湖水中,像塊白玉,白得不正常。
他有一雙形狀優美,瞳眸清澈的眼睛,眼下正氾濫出絕望的灰色。
——他要死了。
夏目心中冒出這樣的想法。
因爲那是死人的眼神。
晦暗的,不帶生氣的顏色。
水中掙扎着的少年努力伸出手,緊緊抱住那個人影。他的嘴脣張合,好像在說着什麼。
他在水中打着旋,像片紙,即將被湖水覆滅。
當他的背脊對着夏目的時候,碧色的湖下突然泛出數點螢綠色的光,像夏夜中草叢裡的螢火蟲。
那些光點合成一個人影,衣袂翻飛,在水中靜立着,默默地看着水中掙扎的絕望者。
夏目想要往上一點,想要看得更清楚,可是四肢被什麼束縛住了,他無能爲力。
上方的少年用最後的神智說出請求,眼神無奈中帶一絲溫柔。
他說:
(我的藤葉,就拜託你了。)
對面的人影變得透明,與鬆開手的少年逐漸融爲一體。
在碧色湖水中都那麼清晰的慄金色長髮,他攬着昏迷的女孩,臉頰上的面具掉了下來。
清逸秀氣的長相,比白玉還要清透的面頰上嵌着一雙寶石般的眼睛,沉澱着經年累月的寂寞歲月般,幽深冷寂。
那張臉,分明是剛剛那個少年的。
夏目貴志詫異地睜大了眼睛,視線上方是一隻巨大的貓臉。
“你被夢魘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