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辰復牽着鄔八月往密林中而去,手上雖沒有用勁,但異常堅定。
鄔八月被迫隨着他走,一邊側首小心地觀察他。
高辰復面沉如水。
這三百來個侍衛是他精挑細選出來、並給予了他們全然信任的,可便是這樣的人,卻背叛了他,甚至要害得他要客死異鄉。
不去考慮幕後黑手,單就是他們如此輕易就不信任他、背叛了他的做法,就讓高辰復無法釋懷。
鄔八月沒有出聲,想了想,輕輕擡了另一隻沒有被高辰復抓着的手,放在了他拽着他的胳膊上。
許是方纔經過了一場短促而突然的激戰,高辰復渾身肌肉緊繃。鄔八月只覺得觸手堅硬,溫度灼人,伴隨着驟然的一僵。
鄔八月擡起頭,抿了抿脣道:“至少,他們不是爲了金錢,權勢這些利益而背叛你。”
高辰復扯了扯嘴角,沒有回話,只拉着鄔八月走到一處較爲空曠的地方之後,方纔停下步子,伸手取過她被拽着的那隻手中還握着的金瘡藥藥膏盒子,示意鄔八月坐了下來,動作輕柔地給鄔八月輕輕塗在脖子上。
兩個人這般便捱得極近,鄔八月有些赧然,眼神不知道放在哪兒好。
好在高辰復的手在她脖子上也並沒有停留太久,敷好藥後,他將藥膏盒子回遞給鄔八月,輕聲道:“傷只涉及皮肉,並不深,養一段時間就好了。”
鄔八月輕輕點頭,道了聲謝。
高辰復就勢在鄔八月身邊坐了下來,一時之間,兩人都沒說話。
靜默半晌,高辰複方才低聲道:“我不能留他們的性命。”
鄔八月一愣,這才反應過來,原來高辰復是在同她解釋。
雖說從感情上講,鄔八月覺得這樣做委實有些殘忍。但從理智上來說,她也不可否認高辰復的確是應該下這樣的決定的。
他們背主、意圖弒主,高辰復已將他們捉了個現行,要是還不處以雷霆責罰,如何服衆?
鄔八月點點頭,道:“我明白的,我只是……”
鄔八月咬了咬脣:“我只是沒見過一下子死那麼多人……我還以爲,以將軍的性子,恐怕會饒過他們一命。”
高辰復嘆息一聲:“怎麼可能留他們的性命?雖然如今我已不領兵,但畢竟從前乃是將領之身,而他們亦是訓練有素之兵,軍規仍在,犯之必罰。”
鄔八月忍不住問道:“那……他們的家人呢?”
鄔八月抱着膝蓋,盯着面前從樹頂上透射出來的斑駁陽光,喃喃問道:“將軍毫髮無傷回京,那個拿他們的家人暗中威脅他們剷除將軍的幕後之人,會不會真的對那些無辜的軍屬痛下殺手?”
高辰復緩緩一笑,嘆道:“雖然我還未曾見過他們的檔案,但他們家人的貼身之物既然能被找出來送到他們眼前,那隻能說明,他們大概都是京城人士。這三百多人是我半年前就擬定隨我回京的,名單在那個時候就讓人送到了皇上御案之上。要從這些人裡找出他們可以威脅的,也實在不容易。”
高辰復搖了搖頭:“燕京城的治安不會那麼差,他們有三十四人,家屬全部加起來,至少有百人之多。怎麼可能百餘人一夕之間被人所殺?料想那幕後之人還沒有那麼大的本事。否則直接下重金買殺手來取我性命,不是更簡單?又何必繞那麼大一個圈子,去想方設法取了這三十四人的親人的貼身之物來威脅他們倒戈?”
鄔八月恍然,點頭道:“原來如此,那將軍爲什麼不告訴他們……”
高辰復便是搖頭。
他盤腿坐了下來,微微閉了閉眼,方纔平靜地道:“他們都是鐵血漢子,殺我便已抱定了必死無疑的決心,沒想過會活下去。這般死了,他們還會覺得,自己是爲了家人而死,雖對不起我,但總算是無愧父母妻兒,且我也並無身死或受傷,他們心裡便少了許多愧疚。而如果告訴他們,幕後之人大抵不會對他們的親人做什麼,他們的背叛就顯得滑稽而愚蠢,我不殺他們,他們也會羞憤欲死,無顏面繼續苟活。”
鄔八月有些不贊同,忍不住撐了手,轉了半邊身子望着高辰複道:“你怎麼就篤定了他們不想活着呢?”
高辰復側首靜靜看着鄔八月良久,方纔道:“即便他們想活,也不能活。”
“爲什麼?”
“三十四人,已死十八,重傷之十二人,存活機率極小。他們只四個,豈能留他們獨活?”
高辰復聲音平平的,並沒有多少殺意,但鄔八月卻驀地感覺很冷。
可是已經是春天了……
“將軍是要……講公平嗎?”鄔八月輕聲問道。
高辰復緩緩一笑:“若是放過他們,難保不會再有人同他們一般。斷其念頭,方能永絕後患。至於公平……”
高辰復問鄔八月:“公平是什麼?他們要殺我,沒有殺成,便要有命喪我手的準備。這就是公平。”
鄔八月無言反駁,靜默良久,終究只能小聲道:“那將軍讓人給他們掩埋、立碑……”
“只是希望將來他們的家人想要領會屍體,可以有個尋找的地方。”
鄔八月忍不住擡頭看了看高辰復。
他眉目疏淡,臉上沒什麼表情,淡淡的幽幽的,彷彿什麼都入不了他的眼,他也什麼都不關心似的。
鄔八月心裡不由有些悶悶的。
她起身站到高辰復面前道:“將軍,回去嗎?”
高辰復搖了搖頭,擡頭道:“這兒清靜,多在這兒待會兒吧。”
他頓了頓:“當是陪陪我。”
鄔八月臉上一燒,鬼使神差地又坐了下來,與高辰復正好面對面。
剛一坐下,鄔八月就覺得不對。可要挪位置,又顯得太過刻意、
猶豫間,鄔八月已錯過了移動位置的最佳時機。
高辰復背靠着樹,閉了眼睛。
忽然,從他們來時的方向傳來兩聲稚嫩的狼嚎,緊接着,密林裡竄出來了一匹小雪狼。
月亮邁着它經過一個冬天而長長了不少的四肢,朝着鄔八月和高辰復飛奔而來。
高辰復雙眼未睜,在月亮撲倒在他身上的那一刻,伸了手準確地攔住了它的路,並反手一抓,正好抓着月亮的後領,提溜着將它往外一甩。
月亮穩穩地落地,伏地身子對着高辰復低悶地叫。
鄔八月頭疼地嘆了一聲,招手將月亮引了過來。
她知道月亮沒有傷害高辰復的意思,這一路上,這樣的戲碼在一人一狼之間屢番上演,鄔八月已從一開始的膽戰心驚,轉換到了現在的習以爲常。
摸了摸月亮的耳朵,筱雨擡起它的前爪,道:“打起來的時候你躲得遠遠兒的,這下捨得出現了?”
月亮絲毫不知主人正在羞它,還自得地趾高氣昂揚着頭,霸佔着鄔八月的懷抱在她身上一拱一拱的,拿個屁股對着高辰復。
高辰復睜了眼,突然收起盤坐的腿,快速地擡腿踢了月亮的屁股。
月亮頓時一個踉蹌栽在了鄔八月的懷裡,它反應也快,立馬回身怒視着高辰復,咬牙切齒地發出低低的威脅聲。
鄔八月無奈道:“將軍,月亮還只是一隻小狼呢……”
“不小了。”高辰複道:“再過半年,它站起來都能到你胸口了。”
鄔八月下意識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胸,頓時臉上頓時一紅。
高辰復也自知這比喻有些奇怪,登時咳了咳,道:“它一路上不知道吃了多少東西,總也要對得起這些口糧吧?哪可能長不高。”
鄔八月揉了揉月亮的頭,將它抱了回來,抓着它兩隻前爪玩鬧。
月亮扭過頭作勢要咬鄔八月,鄔八月忙躲開,一人一狼玩兒得很樂呵。
高辰復看着這場景,不知是不是有感而發,道:“有時候,動物遠比人要忠心。”
鄔八月一頓,道:“將軍也不要這般想……”
高辰復笑了一聲:“我沒事,只是看到月亮想起我以前有過的一頭狼犬。”
“狼犬?”
高辰復點了點頭:“訓練一頭狼犬,警備、守衛,必要時候狼犬也能很厲害地作戰。三年前,有一次我出了漠北關,卻不想遇到了大風沙,一行十幾個秘密偵查北蠻人動向的人頓時失了方向,迷了路,直等到五天之後,風沙漸退,這才發現,我們原來已經離關隘口很遠了。”
“然後呢?”鄔八月忙問道。
“然後,我們算了日子,不走岔路,不出意外,日夜兼程趕路,回到關隘口也要花上六日功夫。但那個時候,因爲在風沙之中,獵不到獵物,尋不到水源,我們已經將乾糧吃得所剩無幾。風沙退後本想打獵尋水,卻也並沒遇到獵物。光靠喝水雖然暫時死不了,卻補充不了力氣。風沙時已丟了幾匹馬,馬是腳力,不能殺,所以便只能殺狼犬。它們比馬有靈性,即便有風沙,卻也一直守在我們身邊,沒有走失任何一頭。”
鄔八月張了張口,輕聲問道:“將軍把你的狼犬給……”
高辰復點點頭:“我是領隊,是他們的頭。要殺狼犬,自然只能從我的開始殺。”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