鄔八月按着胸口,行在宮道上。
朝霞緊跟在她身後,輕聲道:“姑娘,奴婢總覺得……皇上對姑娘說的話並不是那麼相信。皇上真的會讓人去查此事嗎?”
鄔八月頷首,輕輕捶了捶自己跳動得比平時快一些的胸口,道:“君無戲言,皇上既然答應了,就絕沒有擱置不理的道理。”
“可是……”朝霞緊鎖着眉頭:“奴婢想着皇上的表情,還是覺得……”
朝霞頓了頓,用了“帝心難測”四個字來形容。
鄔八月緩緩吐了口氣,道:“我提起爺的那些話,皇上大概是不信的。不過儘管如此,他還是答應下令去徹查此事。這就行了。”
“什麼?”朝霞瞪大眼:“皇上不信姑娘說的那些話?”
鄔八月輕輕點頭,長嘆一聲:“皇上是什麼人,豈會真就因爲我所說的隻言片語就相信我的推測?不過好在,皇上到底還是答應了會去查此事……也沒有治我一個欺君之罪。”
朝霞額上頓時冒出了冷汗。
鄔八月舒了口氣道:“不管怎麼說,今日來宮裡的目的也算是達到了。今後謠言能不能停止,就要看皇上怎麼處置了。”
朝霞抿抿脣,想了想道:“奴婢想,不管怎麼樣,皇上也該會讓軒王爺到他面前解釋一二吧。此事並不單單隻涉及姑娘,還有軒王爺呢。”
鄔八月微微抿脣。
軒王爺……她躲還來不及呢。
可沒想到,越是想躲的人,卻越能碰上。
宮道迎面走來的男人,不是軒王爺是誰?
鄔八月心裡暗叫一聲“糟糕”,定睛一看,好在軒王爺身側前方似乎還有一人。
她鬆了口氣。朝霞卻輕呼一聲,道:“姑娘,是軒王爺和明公子。”
“明公子?”
鄔八月一愣。仔細一看,的確是明焉。
她不知是該提一口氣還是鬆一口氣。
就在她愣神的功夫。兩人已經走到了她面前。
明焉現如今是宣德帝的御前侍衛,護衛軒王在宮中行走倒也說得過去。
不過看他和軒王的表情,兩人好似都是臭着個臉。
見到鄔八月,明焉扯了扯嘴角,低頭道:“高夫人。”
鄔八月尷尬地應了一聲,福身向軒王行禮。
軒王本是想伸手將她扶起來,然而手剛伸出去,卻又因避諱着什麼。不由地又收了回來。
鄔八月餘光看到他收回了手,鬆了口氣,自己站直了,低垂着頭道:“軒王和明侍衛定然還有要事處理,我便不多打擾了。告辭。”
軒王抿着脣,突然開口道:“燕京城中的流言……”
鄔八月一愣。
軒王似乎是在考慮要怎麼開口,不過不等他想個明白,明焉就搶先開口,語氣頗爲嘲諷:“明知道有這樣的流言,軒王爺卻不站出來還高夫人一個清白。還任由流言發展下去,倒也真是讓人看不明白了。”
軒王頓時看向明焉:“明侍衛,你這是什麼意思?我之前解釋過了。非是我不站出來澄清,是因爲……”
“是因爲王府中王妃身體不好,令公子又患病,所以軒王走不開。”
明焉挑着眉梢說了這麼一句,隨即彎了彎腰:“王爺家事纏身,自然沒有多餘精力去爲旁人闢謠。”
軒王被他這些話堵得說不出話來。
雖然明焉這樣說話有些冒犯他之嫌,但軒王現在也沒有立場指責明焉。
他自己也知道,那種解釋,其實真的不能成爲一個很好的理由。
有關於他和高夫人的流言。傷害的不僅僅只是高夫人而已,他也難免會被人詬病。
不過他到底是男子。這樣的事情,對他的傷害相對要小些。
他出面澄清。他從內心裡是願意的。
可是事實上,這又哪裡是一件簡單的事情?
且不說他是事件主角,任何人遇到這樣的事情,恐怕都是解釋不清的了。
而澄清,他向誰澄清?誰又肯相信他說的話?
更何況,作爲皇家子弟,竇氏一族也不會容許他任性妄爲地對百姓作出一個所謂的“交代”,丟了竇氏的名聲。
他是男子,處理這種事情,置之不理是最佳的選擇。時間總是能夠沖淡這種謠言的。
那……謠言中心的女子呢?
軒王看向鄔八月,對上她一雙溫潤的眼睛,忽然就覺得,這一生至此虧欠最多的,便是面前的這個婦人。
兩年前在宮中,礙於母妃的謊言,他無法棄母於不顧,違背良心而沒有爲她證言。
兩年後各自成家生子,他們陷入了同一個謠言當中,而此時的他,仍舊沒有辦法還她一個清白名聲。
軒王無法掩飾住自己浮於面容之上的愧疚,他輕聲對鄔八月說道:“對流言之事……我無能爲力,只希望時間能還我們彼此一個清白。”
軒王頓了頓道:“這種中傷人的流言,不去理會,便自會煙消雲散。”
鄔八月面上有片刻的僵硬,但她很快就調整了過來,對軒王微微一笑,道:“希望如此吧。”
鄔八月再次避到一邊,垂首道:“軒王慢走。”
軒王目露怔忪,明焉嗤笑一聲,不耐煩地道:“軒王爺,走吧。”
軒王這才擡了腳步,往前走了兩步,卻忍不住回頭去看鄔八月的表情。
鄔八月的臉上無悲無喜,沒有怨恨和怪責。她招呼了身後跟着的奴僕,好似方纔並沒有發生過什麼似的,從容不迫地沿着她要走的路緩緩行去。
明焉也回頭目送着鄔八月帶人走遠。
他先回過了頭,不鹹不淡地對軒王道:“軒王爺,人都走遠了,就別看了吧。再看,恐怕角角落落裡那些探頭探腦的內監宮女,從宮裡就要傳起軒王爺與高夫人之間的私情了。”
軒王頓時回頭。四下一掃,那些冒出了個頭內監宮女頓時都縮了回去。
軒王臉色陰沉。
明焉率先往前走了兩步,想了想。他可不能搶在軒王的前頭,便又退了回來。
“軒王。恕在下直言。”
明焉拱了拱手道:“方纔軒王在高夫人面前說的那話,可真是極不妥當。”
軒王頓時皺眉,仔細想了想和鄔八月說的話,道:“哪句不妥當?”
明焉一笑:“軒王說,‘中傷人的流言,不去理會便自會煙消雲散’。這話,陡然一聽彷彿極有道理,但事實上。落在高夫人耳裡,恐怕這是無言。”
軒王立刻看向明焉:“爲何?”
他不認爲他這句話說得有錯。
明焉輕哂道:“王爺是男子,自然不在乎這樣的流言,旁人議論一番,最終也會說王爺您英俊倜儻,連已婚婦人都對您青睞有加,這是您有魅力的體現。然而對高夫人而言,任由這個流言發展下去,不去澄清不去闢謠,那麼‘紅杏出牆’四個字就會永遠貼在高夫人的身上。”
明焉頓了一下。反問軒王道:“王爺,現在您是否還覺得這句話說得妥當?”
軒王頓時面如死灰,轉身就想要追着鄔八月去跟她解釋解釋。卻被明焉一把拉住。
“王爺你要做什麼?”
明焉微微眯了眼睛:“在宮中這般無狀,皇上若是知道了,可沒辦法饒你。”
軒王咬着下脣:“我總要去和她說個清楚才行。”
“算了吧。”明焉道:“王爺沒發現,高夫人對你是避之唯恐不及嗎?她都這樣避着王爺,就是爲了和王爺劃清界限。不要再做讓人誤會的事了,王爺。”
軒王頹然地垂下雙臂,明焉放開他,仍舊忍不住譏笑一聲,道:“王爺若是覺得對不住高夫人。何不查清楚到底是從何人口中造出的這等謠言?方纔來的路上聽王爺提過,當日只王府中伺候的奴僕知道王爺送高夫人離開之時。那麼這件事情必然是從軒王府裡傳出來的。揪出幕後造謠生事者,謠言不就不攻自破了?”
軒王雙眼一亮。隨即卻又頹然地靠在了宮壁上。
“王爺?”明焉不解地喚了他一聲。
“即便是這次的事情,找出造謠生事的人了又如何?”軒王苦澀地道:“這次的事只是其中的一件,出了這樣的謠言之後,大家又將另一件事情牽扯了進來。除非……那件事我也可以爲高夫人澄清……”
明焉皺了皺眉頭,頓時恍然道:“王爺是說,當初高夫人還小姑獨處時,在慈寧宮中與王爺你送帕傳情之事?”
“沒有這回事!”
軒王低吼一聲。
明焉頓時冷然道:“王爺既說沒有此事,當時卻是爲何沒有替高夫人澄清?我可記得,高夫人之所以會前往漠北,便是因爲這事,讓她在燕京城中待不下去。”
這話自然是問到了軒王的痛腳。
他竇昌泓自認爲這一生沒有虧欠過誰,唯一一個虧欠的,便是那個與他其實並沒有什麼交集,他卻對其做了一等一惡事的女子。
這份虧欠,恐怕他窮盡這一生都沒辦法償還。
不,說不定她並不稀罕他的償還。
軒王抱着頭,極其低沉地嘶吼了一聲。
他悲哀地發現,他真的無能爲力。
然後他就不得不想起了遠在漠北的表兄,她的夫君。
若是那個男人在,定然會義無反顧地站出來,保護好她,免她驚,免她苦,不讓她受這樣的流言所傷,也會讓她幸福自在地快樂地活着。
這樣一想,他更加痛苦。
給予她苦難的是他,而能救她的,卻是別人。
他何其窩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