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燕京城,驕陽似火,酷暑難當。
自乞巧節那日下了連續兩日的傾盆大雨後,整個燕京已被籠罩在煩悶的盛夏足有二十餘日的光景。
夏日炎炎,炙烤得整個燕京城的百姓都失了聲,行動疲懶,喘息連連,多走兩步便汗流浹背,更有遇事不順者,動輒指天唾罵。
不同於市井百姓的煩躁與焦灼,清風園中的貴人們卻過得悠閒自得,逍遙無比。
清風園乃是大夏皇親貴戚、世家勳貴們避暑的勝地,從大夏開朝起便開始營建,歷經三朝,如今已規模成熟。山湖,州島,堤岸,橋樑將清風園的大致分佈間隔開來,圍繞其中的各所宮殿、苑景美輪美奐,直讓人歎爲觀止。
即使是在這盛夏之季,清風園也如它的名字一般,給人清風拂面,沁人心脾的舒爽感受。
擱了銀峭冰盆的致爽齋中,鄔八月盤着腿,手捻着西域進貢來的葡萄,吃了一手的紫色醬汁。
身邊跪坐着的丫鬟擡起明朗乾淨的臉細聲勸道:“四姑娘,您已經吃了大半串了。二老爺走前提醒過,飲食需節制,要四姑娘即便嘴饞也緩和着吃,當心鬧了肚子。”
鄔八月吮掉了手上的葡萄汁,伸手摸了摸肚子,將剩下的小半串擱回了嵌銀絲兒小冰盆裡,又抹了一把冒着冷氣的亮湛湛的冰塊,笑嘆道:“不愧是西域朝貢,快馬加鞭送來的,甚是甜香。朝霞,你也揣幾顆散落下來了的到兜裡去,同暮靄分着吃了,嚐嚐鮮。”
朝霞身着煙雲蝴蝶的青色衣裙,聞言一邊笑着替同爲鄔八月貼身丫鬟的暮靄道了謝,一邊起身伺候了鄔八月淨手擦嘴,方纔端着小冰盆退了出去。
聽得屋門“嘎吱”一聲闔上的聲音,鄔八月方纔鬆了盤着的腿,躺倒在架子牀上。
粗使丫鬟都在外屋守着,且清風園中伺候的人本來就少,鄔八月不由自主地放鬆了些神經,幽幽一嘆。
原來是真的啊,她如今,已經不是活在平等自由社會的鄔八月了。
眼前的例子,那所謂的西域葡萄,就比現代自己買過的幾十塊一斤的葡萄要甜得多。
鄔陵梔,鄔家四姑娘,小名喚八月……
月初時,剛被接到清風園的鄔四姑娘鄔八月因貪戀湖景,在致爽齋中失足落水,整整病了五六日,幾次命懸一線,差點救不過來。所幸的是,吉人自有天相,鄔四姑娘到底是承了輔國公府和鄔府的福澤,扛過了這一劫。
雖然殼子裡換了個芯兒。
鄔八月側了身子,頭枕着散發着淡淡草藥味的青緞素錦枕,心道,其實如今的日子也不錯的。
世家嫡女,父寵母愛,只要她自己不作死,想必這輩子過得就不會太差。
至於婚姻,順其自然,隨遇而安——母親絕對不會害她就是了。
鄔八月想了一會兒,便聽見朝霞和暮靄踮着腳尖走了進來。她偷瞄了一眼,見兩人穿着一致,暮靄頭上卻是多簪了兩朵絹花,顯得活潑靈動。暮靄聲音細小,猶帶着歡快:“朝霞姐姐,紫葡萄真甜,貢品就是比咱們這兒自己栽的要好吃許多,怪道每年西域都要進貢來呢。”
聽得聲音近了,鄔八月趕緊裝作淺眠的模樣,將眼睛闔了起來。
朝霞伸頭瞧了瞧架子牀上側臥着,明眸微閉、呼吸勻亭的鄔八月,伸了食指比在脣間,小聲地道:“噤聲,四姑娘睡了。”
暮靄點了點頭,墊着步子走過去將藕荷色花帳從銅鉤上取了下來,輕輕拉動,一層薄薄的紗簾擋住了簾外的低聲細語。
“四姑娘自病好之後,感覺似換了個人似的。”暮靄跪坐在簾外軟榻上,同朝霞一起疊着鄔八月的小衣,“說話細聲細氣多了,對咱們也不會動不動就嬌斥了。連二老爺都說四姑娘變得和氣敦厚了許多。”
朝霞低低的“嗯”了一聲,道:“做事兒吧,一會兒四姑娘該起了。”
未時三刻,朝霞喚鄔八月起了身。暮靄指揮着小丫鬟捧了痰盂、巾帕、漱盂和寶鏡進來,同朝霞一起伺候了鄔八月穿衣淨面。
朝霞輕聲道:“四姑娘這會兒該是去給老太太和二太太請安了。”鄔八月點了個頭,讓朝霞給她梳了個簡單的垂髻,裹了錦茜紅明花抹胸,外罩素白錦綾軟煙羅裙,蹬了一雙秋香色繡花鞋,帶着朝霞出屋乘了小艇,朝致爽齋的正房劃遊而去。
致爽齋是太后特意在當今宣德帝跟前提了,撥了給祖父鄔國樑一家的住處。這處懸在湖上的三進院落可划水而至,往來各院落皆可乘小艇悠然翩往。盛夏時節,推開窗櫺,入目便是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的美景。水光瀲灩,鶯歌燕舞,江南的風韻撲面而來。
清風園並不是什麼達官顯貴都能隨當今聖上前來避暑的地方,只有皇家親眷、頗受聖寵的世家勳貴和天子身邊的重臣、近臣、寵臣方纔有攜家眷前來清風園伴駕的資格。天子點誰誰才能跟來,每年盛夏,聖上讓近侍魏公公宣詔伴駕臣子名冊、下達聖旨時,所有王公貴族無不支了耳朵,滿懷期待地盯着魏公公手裡的詔書。
得到欽點,那是無上榮耀。得不到欽點,多少都算是件丟人之事。尤其是對世家大族來說。
比如說那與鄔府只一牆之隔的輔國公府。
船孃劃得很穩,不過半柱香的功夫便將鄔八月穩妥地送到了正房旁的耳房中。鄔八月搭着朝霞的手上岸,祖母段氏身邊的陳嬤嬤已經在這兒等着了。
但與往常不一樣的是,陳嬤嬤以往見了她都是一副喜笑顏開的模樣,今日卻是臉色微白,強作笑顏。
就算是見到鄔八月這般喜慶又不失清雅的打扮,陳嬤嬤也沒有同以往一樣眼露讚賞,誇耀兩句。她正待詢問出了何事,陳嬤嬤已經蹲身福禮,快速地道:“四姑娘萬福,三姑娘這會兒正在屋內啼哭,老太太讓老奴請四姑娘去抱廈那兒稍候片刻。”
鄔八月微微一想便明白了過來。
原來的鄔八月同自己的三姐向來不大對付,姐妹倆湊一起總要耍幾句嘴皮子方纔痛快。如今也不知道她三姐爲什麼哭,祖母這是怕她進去瞧見她三姐哭了笑話她三姐,吵鬧起來未免使兩姐妹失了和氣。
如今的鄔八月也並不是喜歡跟人吵鬧的人,且她向來敬重自己的祖母,連帶着對祖母身邊的陳嬤嬤也有兩分敬意,當然也樂得做個聽話的孫女。
鄔八月點點頭說道:“那我去抱廈那兒等陳嬤嬤來叫我。”
陳嬤嬤忙點頭,面色一鬆——鄔八月知道,她這是怕自己不答應,偏要進去瞧呢!
說到這兒,鄔八月倒是有了些好奇。
“嬤嬤,三姐姐爲什麼哭啊?”鄔八月偏頭問道。
陳嬤嬤臉上頓時一黯,瞧了瞧鄔八月,又望了望正房內廳,猶豫了片刻方纔小聲地道:“四姑娘知道就好,別在三姑娘跟前說……前頭傳來消息,高家二爺伴駕圍獵時摔了馬,如今還人事不省呢……二老爺都已經去瞧了,就是不知道……”
鄔八月心裡頓時“咯噔”一下。
父親是正四品太醫院同知,此次能得了聖恩攜妻帶女前來清風園伴駕,除了是仗了祖父的臉面,便還因爲父親在骨科一途上頗有建樹,除了替人調理身體乃醫中翹楚之外,就屬在骨傷醫治上最爲出彩,若有人在夏苗中跌馬或爲畜生所傷,父親可以出手救治。
倘若傷勢不嚴重,是萬萬輪不到父親出馬的。
鄔八月抿脣朝着正房內廳看了看,小聲問陳嬤嬤道:“還沒個信兒,三姐姐哭什麼啊?”
陳嬤嬤抿脣,這話她這個做奴婢的,可就不好多嘴了。
鄔八月略想了想,忽然就明白了過來。
她正要開口,餘光卻瞄到湖面上快速駛來一艘小艇。鄔八月定睛一看,站在船首的是母親賀氏身邊的丫鬟巧蔓。待小艇停下,巧蔓疾步跨了上來,匆匆忙忙給鄔八月行了個禮。
陳嬤嬤趕緊小聲地問道:“怎麼樣了?”
巧蔓搖了搖頭,陳嬤嬤倒吸了一口氣:“沒挺過來?”
巧蔓“嗚”地一聲哭了,卻仍是搖頭:“高家二爺摔斷了腿,二老爺使出渾身解數,也沒能保住……高家二爺的右腿可從此就廢了!”
巧蔓說到這兒眼淚當即就止不住,帶着哭腔道:“三姑娘可怎麼辦啊……”
“廢、廢了?”
從內廳裡飛奔而出的鄔三姑娘鄔陵桃恰好聽到了,當即就順着手扶住的那扇屋門滑坐了下去。
致爽齋正房前頓時一片混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