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憎惡一切的溫暖。
憎惡一切的光。
就像當初那個少女站在他面前,對着他笑,卻在最後將最鋒利的匕首插入他的身體,然後碾斷他的手指將他揣入了獸叢。
虛僞的溫暖!
他憤怒的想要將所有的東西全部的拋開!
然而全身僵硬,連手指頭都動不了。
而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終於恢復了神智,然後瞬間睜開眼睛。
一睜開眼,便看見一張帶着笑意的容顏。
她微笑,不是因爲他醒來,而只是因爲醒來,這裡的任何人,對於她而言,便是活下來便好。
“醒了就好了。”宋晚致微笑着,語氣微微放鬆,“阿英姐,將魚湯給我。”
阿英急忙將魚湯遞給宋晚致。
宋晚致捧着遞到蕭雪聲面前:“你用手拿着喝試試,要先動一下手指。”
蕭雪聲眼色複雜的看着她,皺着眉頭想要發怒,但是卻最終冷冷的勾了勾嘴脣。
宋晚致一看他這笑意,便知道他在拒絕,她也沒有說話,將魚湯放在他的旁邊,微笑道:“幾年前的時候我和小夜一起在農家休息,那位農家的夫妻倆有一個小孩,長得白白胖胖,特別可愛。”
蕭雪聲冷冷的看着她。
少女似乎一點也沒有理會男子那冰冷的態度,而是坐在火堆旁邊,繼續微笑道:“那天晚上老夫妻爲了款待我和小夜,便將家裡的老母雞殺了。滿滿的一鍋雞湯,可是那小孩子卻不知道鬧什麼彆扭,不吃雞湯。他的父母不停的勸他,想要他將雞湯喝下,結果那小孩就是不喝。那夫妻倆雖然寵愛小孩,但是到底是不能慣着,於是說,你不吃,那麼全部的雞湯也不能喝,那小孩子脾氣也倔,自然是沒喝。小夜半夜餓,碰到那小孩子在廚房內,看着那一乾二淨的鍋,眼淚掉的噼裡啪啦的。”
“小夜覺得奇怪,因爲她覺得,吃東西呀,爲什麼不吃?那麼好喝的雞湯,便是不給她,她也搶了,反正自己喜歡,爲什麼這個小屁孩不喝,就算開始鬧脾氣,但是脾氣鬧夠了還有什麼比吃喝更重要呀。”
“於是小夜便問那個小孩,‘你怎麼不喝東西?’你說那小孩爲什麼不喝?”
蕭雪聲嘴角勾起一絲譏誚的笑意。
這,與他何干?
宋晚致似乎根本不需要他回答,而是笑道:“那小孩說,我在鬧脾氣,後面喝了多沒面子。”
蕭雪聲的眼底頓時冒氣一絲怒意!
這是在把他比作鬧脾氣的小孩嗎?!
“你什麼意思?!”
宋晚致轉頭,依然帶着恬淡的笑意:“就是你所想的那個意思。”
蕭雪聲臉色冰冷。
宋晚致端起魚湯,遞到他的面前:“聰明人,不論如何,都會在一定環境下選擇對自己最有利的結果。既然這碗魚湯對自己有好處,爲什麼不喝呢?你怕什麼?我說過,走出這片地方之後,你是你,我是我,對立面從未改變。你有你要做的事情,哪怕最後的目標是我,但是我自保的能力還是有的,以你現在的能力,出了這片地方,你以爲你能動的了我?”
蕭雪聲眼底閃過一絲殺意。
宋晚致卻依然在笑:“但是現在,我們是同伴,我需要你的幫助,並且在需要你幫助的時候我會毫不猶豫的要求你,因爲那樣對我更好。所以,這碗魚湯,不管是之前的或者是之後的,爲什麼不接受?”
“對我而言,舉手之勞。我是醫者,看過很多生命的脆弱,也見證過生命的堅強。在這裡,我僅僅是以我這個身份行事。”
“我的話說到這裡,接下來你依然可以選擇一個人行動。”
宋晚致說完,一雙眼睛看着眼前的少年,然而手中端着的魚湯依然沒有放下,甚至還朝着蕭雪聲繼續向前一遞。
蕭雪聲看着那碗魚湯,纖細的手腕裡端着那碗,完全想不到之前迷迷糊糊中那雙不停擦拭着他的身子給他取暖的樣子。
沒來由的心煩意亂,他一伸手,將那碗魚湯一飲而盡。
宋晚致等他喝完,然後又往火堆里加了一點柴火,接着道:“我們駛入了冰海,不知道是什麼地方。”
蕭雪聲一聽,手指頓了頓。
他擡起眼,看着從縫隙裡冒出來的冰凌,眼底裡起了一絲冷意:“剩下的日子,大概纔是煎熬。冰海?當初秦皇建造了山海船,有一次進入這裡,半船的人沒了性命。”
宋晚致也微微一頓。
在火堆旁邊的阿英他們也瞬間僵硬,然後看向蕭雪聲。
蕭雪聲的嘴角勾起一絲嘲諷的笑意:“等着吧。”
等着吧。
接下來的日子,果然以一種難以想象的困難向前,不是因爲冷,而是因爲食物和水。
山海船巨大,多數用木料,所以支撐火焰倒是不是難事,爲了避免再在入睡的時候凍過去,大家開始輪流着休息,只要發現對方開始冷了,便叫醒,然後開始輪着換。
但是寒冷此刻尚且能化解,食物和淡水的問題卻成爲了另外一個難題。
進入冰海之後,雖然有散碎的浮冰,但是大船卻依舊向前,而宋晚致和蕭雪聲下去過一次,這冰海之下,根本沒有任何的生命,更不用說魚了。
而現在,他們的船艙內,只有二十條魚。
雖然這些天,大家都快將魚給吃吐了,但是這些魚卻是他們賴以生活的根本,而現在,他們十二個人,這二十條魚,一頓尚且差不多。而前方,卻是綿綿不斷的冰海。
沒有人知道什麼時候會到頭,到頭之後又會發生什麼。
阿英等人全部都生活在濃濃的恐懼之中,宋晚致知道此刻安慰和鼓勵的話語都沒有用。
她不相信絕境。
她又將目標瞄準了那廢棄的船舵,那龐大而複雜的船舵,便是在那個時段,恐怕也需要上百人來掌舵,如果是在外面的她,或許可以一試,但是現在,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宋晚致想着,卻見蕭雪聲走了出來。
他凍得臉色蒼白,然而神色卻是淡漠冰冷,卸去了那嘴角譏誚的僞裝,這個冷漠的姿態纔是他對所有人的態度。
“除非遇見大風,將那折斷的船帆再次揚起來,否則這艘船是不會掉頭的。這山海船的掌舵方法我所知一二,不用上百人也能夠駕馭。”
宋晚致一聽,微笑道:“多謝。”
蕭雪聲冷哼一聲,然後轉身便進入。
宋晚致知道,蕭雪聲的這句話,其實便是說等到逆風來的時候,他就可以帶着大家掌舵。
宋晚致急忙將這個消息告訴大家,大家聽了,精神也爲之一振。
大家都在等待逆風的到來。
然而大船在無邊無際的大海中前行,那逆風卻一直沒有人等來。
即便大家只能每日分食兩條魚,但是七天之後,只有六條魚,後來又改爲一條,大家將魚湯喝得一乾二淨。
已經不能再少了,一日一頓,一頓一條魚,這幾乎都是吊着命。
然而終於等到了最後一條魚。
宋晚致舀了十二碗魚湯,大家端着那魚湯,年紀小的已經忍不住開始掉眼淚。
這樣下去,根本不是辦法。
大家最終還是最後一碗魚湯給喝了下去。
宋晚致走出去,看着依然無邊無際的冰海,閉上了眼。
可惜除了風聲,現在的她,什麼都聽不見。
阿朱從宋晚致的袖子裡鑽出來,然後舔了舔宋晚致的手心。
宋晚致微微一笑,安撫的看着它。
阿朱,我沒事。
晚上的時候宋晚致閉着眼靠在火堆旁邊,大家剛開始也無心睡覺,充滿了對未來的恐懼,但是到了後來,終於還是忍不住睡了過去。
宋晚致的腦海裡始終保持着清醒。
她聽到旁邊的阿英站起來,然後小心翼翼的走到蕭雪聲面前,蹲下來,低低喊了一聲:“蕭公子。”
蕭雪聲睜開了眼。
阿英猶豫着,不好意思的將背在後面的一個碗拿了出來,然後遞到了蕭雪聲的面前,她的手心裡都是汗,微微的緊張着:“蕭公子,這,這是我省下的魚湯,我,我一點也沒喝過,裡面還有點魚肉,你,你喝吧。”
宋晚致閉着眼,爲這個少女的心思而動容。
有時候,喜歡就是這樣,只想着對一個人好,忐忑的揣着一份心意上前,也害怕他不喜歡。
然而……
“砰”的一聲輕響,蕭雪聲的手一揮,便將她遞上來的魚湯給打翻在地,碗摔入雜草中,發出一聲悶響,魚湯潑開,溼淋淋的一小片。
他冷冷的看着她:“滾。”
阿英抖了抖。
她緊緊的咬着牙,然後低下頭,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然後道:“對,對不起。”
說完,便艱難的縮回自己的身子,躺在了宋晚致的旁邊。
宋晚致沒有睜眼。
她知道,睜眼看到這一切將會無形的在她的心上插上一刀,即便她能打漁砍柴,然而,她依然是一個有着柔軟內心的少女。
不過,早點斷了,也好。
宋晚致繼續安眠。
就在他們艱難的等待着第二天寒冷的降臨的時候,卻沒有料到,突然間,船顛簸起來。
人們在瞬間都齊齊睜開了眼睛,然後驚恐的看着外面。
發生什麼事了?
人們立馬走向外面,這一看,卻見眼前起了一片大霧,無邊無際的拉開,根本看不清楚。
但是,人們聽到無邊無際的碎冰撞擊發出的聲音。
這,又是怎麼回事?
宋晚致站在船邊,低頭一看,眼底也閃現一絲驚訝:“是漩渦。”
漩渦?!
這到底是怎樣的漩渦,竟然可以將整片冰海完全的席捲?!
人們便是想想都覺得毛骨悚然。
而緊隨着,漩渦的力道越來越大,整個船都開始跟着旋轉。
宋晚致一見,立馬道:“大家快進船艙!握住東西呆着!”
大家在驚恐之下急忙進入船艙。
這一日對於所有人而言又是翻來覆去的一日,天旋地轉的聲音不斷的傳來,碰撞和破碎的聲音不斷的響起,大家頭暈眼花,餓得已經受不了,卻又將肚子裡喝下的東西給吐了出來。
宋晚致抓住珠珠,將珠珠護在懷裡。
就這樣過了一天一夜,就在大家都快支撐不住的時候,所有的一切戛然而止。
大家從暈頭轉向中回過神來,便感受到了燦爛的陽光,而在燦爛的陽光之下,還有一道水聲。
那水聲是所有人都沒聽過的盛大,幾乎要將人的耳朵震碎,在那瞬間,所有人似乎都只能嗡嗡作響。
但是,可以感覺得出,非常的遠。
所有人從破碎的船艙門望去,只看到一片大海,海面上波光粼粼,一隻只魚兒從水中躍出。
魚!
看到魚,大家都快驚喜出聲。
但是很快,大家就發現,眼前的這艘船,依然在漩渦裡,被旋轉,只不過,速度變得非常的緩慢。
接着,船艙慢慢的轉過去,所有人都沒有看見過的天地出現在大家眼前。
天地之水倒流,目之所及,千萬裡之廣,所有海水從天地四極中匯聚而來,然後朝着那最爲廣闊和無邊無際的深淵漩渦流淌而去。一望無際的雲霧被蒸騰起來,陽光照射下,出現了橫跨天地的虹橋,有飛禽在遙遠的漩渦中心飛過,但是瞬間就被拉了下去。
宋晚致和蕭雪聲相互一看。
這是——歸墟。
傳說中一切的終結之地,歸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