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見外。”
陸司淳俯下身來,雙手撐在餘生單薄瘦削的肩上,微微用力。他認真看着她,幽深的眸子猶如雨過雲散一般,清透溫潤如玉石。靜靜凝視了她一晌,他說:“無論怎麼樣,枝枝,我都希望你在我面前,不要太過於生分疏遠,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想做什麼就做什麼,百無拘束纔是好。你這樣子見外,反倒顯得我們有多陌生似的。”
朦朧薄白的日光從百葉窗的縫隙裡漏進來,細密的一束一束,在餘生清秀的眉間落下清麗嫋然的光澤,一寸寸亮起來,瀲灩生姿。
她笑了笑,擡手扶住他溫熱的腕子,柔聲說:“在意的人哪裡都好,親近的人才更應該多尊重些。我說謝謝不是見外,而是發自內心的想謝謝你。謝謝你,姐夫,謝謝你一直以來的照顧和護佑。”
看着餘生,陸司淳脣邊勾出一抹清淡的弧度,他擡手揉了揉她額前散亂的碎髮,輕嘆一聲:“不謝啊,枝枝。鱟”
在病牀上躺了將近兩個月後,餘生就能下地走了。在醫院的日子也日復一日,百無聊賴,每天不是在護士的照看下做復健,就是和秦蘇曼一起去醫院的花園散步。這天,她剛剛吃了早餐,準備下牀去做復健,就遇上了一個不速之客。
chloe來了襤。
因爲是公衆人物,她並不方便出現在人多口雜的醫院裡,但有經紀人和助理的掩護,她便毫無阻礙地進到了餘生住的貴賓病房。
她裡面穿着一襲淺櫻色的印花大擺裙,外面套着一款黑白條紋相間的大衣,推開門走進來,就像一隻優美且窈窕的百靈鳥,在春天裡翩然歌舞。
她一進來,就摘下戴着的墨鏡,對餘生凝眉一笑,那紅脣微微一揚,便千姿百媚,漾人心神。“如枝,我來看你了。”
她施施然走進去,讓助理放下帶來的水果和鮮花,便又讓他們出去了。
偌大寬敞的一間病房,就剩下她和餘生。
餘生正持着剪子在修剪山茶花的枝椏,見到她,便放下手中的剪子,站起身來,說:“原來是chloe過來了,請坐。”
chloe往餘生面前一坐,擡眸凝視了她許久,才淺淺一笑,“如枝氣色很好,臉上也有肉了,看來恢復得不錯。”
餘生知她來這裡,不是說這些客套話的,但她爲人周到得體,也不便多問,便刻意避開陸司淳不談,說:“都是媽媽照顧得好,加之我自己很注意復健和飲食,也就恢復得快。”
chloe垂下頭,看着自己染了大紅瀲灩蔻丹的手指,笑了笑,“也因爲osborn一直以來的照顧吧。”
聽出了chloe話中的醋味,餘生沒有說話。
chloe突然笑了一聲,說:“如枝,你們騙我騙得好慘……你和osborn根本就不是表兄妹的關係,爲什麼你們要這樣瞞着我?”
餘生站起身來,她繞過病牀,一把拉開了百葉窗的簾子。昏暗的房間內一下子變得明亮起來,日光一層層瀉下來,如同瀲灩波光一樣閃爍。放下手中的剪子,她無比平靜地說:“chloe,當年陸司淳是爲了方便照顧我,纔對周邊的人謊稱是我表哥的。我……我們都不願意瞞着你的,對不起。”
“對不起……”chloe像是聽到了什麼好笑的笑話般,在餘生面前笑了許久,才停歇下來,直愣愣盯着她說:“說對不起就夠了嗎?陸司淳可是你的姐夫啊,如枝?你怎麼可以愛上你的姐夫?他又怎麼可以愛上自己的小姨子?你不覺得好笑嗎?你們完全是違背倫理在戀愛啊!而且你現在還是紀卓庭的妻子……”
餘生沉默了。
她擡起蒼白的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眼前的山茶花,花瓣潔白如皓月,微微有冰涼意。沉默了半晌,她驀然擡頭,眸底有淡淡的倦意,“chloe,一切都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和陸司淳之間,真的什麼都沒有。”
“是麼?”chloe眼裡的笑意漸漸沉下去,翻卷出一片黯然來,她看着餘生,不禁冷嗤道:“我就不明白了,你餘生有哪點比我好?論財權論美貌,我chloe都要甩你好幾條街,爲何osborn會因爲你而拋下我?而且你還是紀卓庭的妻子……我想不明白,想了這麼久,還是想不明白。”
“chloe……”餘生指尖一顫,她滿眼驚痛地瞥着面前這個貌美靚麗的女人,說:“陸司淳不愛我,他愛的是你。”
“他愛我……”
chloe似是不信,她怔怔的望住餘生的眼,一眨也不眨,好似要望到她的心裡去。望得久了,眸底漸有水霧醞漾,淚光點點。許久之後,她深吸一口氣,忽然就攥住餘生纖細的手腕,放柔了聲音說:“如枝,你錯了,陸司淳根本就不愛我。他至始至終愛的人,就只有你的姐姐,晏如涼而已。”
餘生一怔,似是沒料到chloe會說出這個答案來。
她看着chloe,她依然那麼美,脣紅齒白,鬢若鴉翅,眼波如秋水,仿若帶
着將開的桃花。可是又有什麼不同了,她的眼神裡帶着點世俗的味道,眯起來覷着人,彷彿在打量她的一切。然後她嗚咽地哭了,捂住脣抽抽搭搭的哭着,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無處宣泄一樣,哭得讓人十分手足無措。
這樣完美優雅的女人,被時尚週刊評爲本年度宅男最想親吻的女神——影星chloe,居然也會像個小女人一樣,哭得一塌糊塗。
聽見chloe失聲嗚咽,她突然想起夢裡陸司淳似笑非笑,臉色表情她看不分明,卻聽到他用格外清晰低沉的嗓音否定了lullaby的問。
“我怎麼可能會愛上她?我只是把她當作一個小妹妹而已,從始至終,我愛的人,就只有如涼。這一生,都不會有人能夠取代如涼在我心目中的地位。”
夢裡的一切都遠了模糊了,唯有陸司淳的話字字如利刃,深深剜入她的五腑六髒,牽扯處,是一陣陣攢心的痛楚。
難道,真的是這樣……
餘生還沉浸在痛苦的回憶中無法自拔時,chloe擡起婆娑淚眼來,說:“如枝,這三年來陸司淳都是跟我在一起的,最瞭解他的人,只有我。你知不知道,他有時候酒醉入眠,聲聲喚的女人名字,就是晏如涼。還有,我爲他整理東西的時候,常常發現他夾在文件裡的信箋,裡面的內容全是思念晏如涼的。如枝,我很痛苦,我不明白爲何晏如涼去世十幾年了,他還心心念着她想着她?爲什麼我花了三年的時間都走不進他的心裡去,爲什麼他就是不肯愛我?如枝……我現在真的不知該怎麼辦了?一個月前osborn跟我提分手了,沒有理由,就說是不愛我了。我以爲他愛着你,纔過來與你對質的。可是聽你親口否認了之後我才驚覺這件事情不對。osborn果真是沒有忘記晏如涼,沒有忘記你的姐姐。否則他不愛你,又爲何會爲了你而拋棄我?還不是因爲你長得像你姐姐啊,如枝。我看過你姐姐的照片,你跟她長得幾乎一模一樣。”
聽見chloe一句句語無倫次錐心泣血的話語,餘生沉默了,她直愣愣盯着chloe,紅了眼。
不知是真相觸動了她的神經,還是chloe道出了她一直以來自欺欺人的那部分。餘生緩緩坐下去,動作的瞬間連接心臟的地方好似被擊了一下,陣痛感擴散開來,漸漸滲透到全身,四肢百骸。
雖然心如刀絞,卻仰着臉竭力不讓眼淚落下來,她只是哽咽了一聲,說:“chloe,你與陸司淳之間的情事,只有你們最清楚,也只能你們自己解決。我又做不了什麼主的。當年你與他在一起的時候,我沒資格說什麼做什麼,如今你們分開了,我更是無能爲力。至於他心中還有沒有姐姐,我覺得那並不是妨礙你們感情的重要因素。在感情當中,能使兩個人分開的,從來就只有不愛這個原因。其他的,說多了都是藉口。但不管怎樣,我希望你們彼此都能夠幸福。”
“謝謝你今天來看我。現在時候也不早了,可能過會兒司淳就回來了,想必你是不願意讓他知道你過來的事。門就在那邊,不送。”
話畢,便不再理chloe。
chloe見她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樣,心中直沉下去,一雙綻着淚光的美眸裡卻轉出笑意來,脣角也帶出一彎高傲的弧度,“那今天便叨擾你了,如枝。你好好養傷,我先走了。下次有時間我再來看你。”
直到chloe的身影消失不見了之後,餘生才喘過氣來。
她扶着牆走到牀前坐下,喝了一口白開水,才勉強壓下心底的波動。望着偌大病房裡的一切,她只覺得入目之處,皆是白茫茫一片,消毒水的味道又是那樣難聞刺鼻,整個病房的環境逼仄得讓人呼吸不暢。一想到chloe句句剜心的話語,還有夢中陸司淳的承認,她心中便是一陣牽痛。
這些日子來,陸司淳待她的好,她看在眼裡,記在心裡。她也知道,陸司淳是真心對她。從她15歲開始,他便一直留在她身邊,他的照顧,他的細心,他的好與溫柔,她都清醒分明,所以她纔會十分依戀他,深愛他。她也知道,當年她與陸司淳之間,肯定有過很深重的矛盾,纔會導致她負氣嫁與他人。如今時過境遷,她都已經嫁爲人婦了,陸司淳還能接受她的一切,待她如以往一樣好。
她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
當年那些朝生暮死的悲喜,那些撕心裂肺的大起大落,她只希望能夠通通沉澱下來,隨着時間的流逝,慢慢在兩人之間消弭。
只是夢裡的一切歷歷在目,如假似真,讓她不得不懷疑陸司淳的愛意,到底是不是因爲姐姐?
是的,她害怕,如7年前那樣,她害怕陸司淳是因爲對姐姐的愧疚才這般待她的。她與陸司淳在一起,是希望彼此能夠真心相愛,她不希望自己只是一個小妹妹,一個替代品。
她也不希望他只是在她身上尋找姐姐的影子。她愛他,也希望,他愛她。
可是……他真的愛她麼?
失憶過後她變得格外脆弱,無法相信周邊的人和事,也害
怕感情。而記憶中的種種與chloe的話重疊起來,不由得她不信。一時間,她的心亂了起來,思慮如潮,千絲萬縷撲過來,淹沒了她僅有的一點清晰辨識。
潛意識裡她覺得陸司淳不會是因爲姐姐才愛她的,可是chloe的話也有一定的真實性,她到底害怕遭到再一次拋棄。那種害怕變成一種痛楚,滲透骨髓深入臟腑的痛楚,一點點牽扯着她的心。眼淚在眶中轉了又轉,到底是潸然而下。
傍晚的時候,陸司淳來醫院看餘生。
彼時,餘生因爲閒的無聊,正在折護士送過來的五顏六色的紙,一張張,她翹着手指細心把它們折成一隻只千紙鶴。形態各異的千紙鶴,顏色鮮亮而繽紛,看久了直刺得人眼睛疼。
她便折一會兒停一會兒。
陸司淳走進病房,見餘生正專心在折千紙鶴,便悄然走到她跟前,也不說話,就那麼看着她折千紙鶴。
餘生折了許久,才發現身後有人,駭了好大一跳。她猛然轉過身來,見是陸司淳,才穩了心神,說:“你這人,怎麼走路也不出點聲音?”
他笑了一笑,“跟我在一起這麼久了,莫非你還不知道,我屬鬼的?”
聽見他說的嬉皮話,餘生擡眸,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那一眼裡,卻見到他脣角噙笑,眼中一片清靜如水,不變的溫潤如玉。四遭的陽光似乎變得淡了,漸漸的低疏下去,風聲在耳邊細細掠過,視線裡只剩下千萬只千紙鶴,從眼前恍然跌落。
她便說:“現在知道了,你屬鬼的。”
兩人說了一會兒話,陸司淳便將帶來的瓷罐揭開,他將香濃鮮美的烏雞湯盛到玻璃碗裡,用湯匙攪了攪,再拿到餘生面前來,“專門爲你煲的花旗參片烏雞湯,多喝點這湯,補血養顏,對你手術後身體的恢復,也特別有幫助。來——枝枝,嚐嚐味道如何?”
“你的廚藝,我可是百分百信任的。”
話畢,她便接過陸司淳手中的玻璃碗,用湯匙盛起來嚐了嚐。湯汁色澤釅釅,入口鮮美細滑,香濃純正,便忍不住凝眉瞥了他一眼,笑意嫋嫋散開了去,佈滿眉梢眼角,“幾年不見,廚藝見長啊。”
陸司淳也笑,“當然,人總是往上走的嘛。”
餘生又吃了幾口湯汁,模樣喜孜孜的,那歡喜的神色像是小女孩一樣靈動調皮,眉眼間盡是盈盈淺笑。
陸司淳見她大快朵頤一臉幸福的模樣,又說:“枝枝,明天我要出國一趟辦事,這段時間恐怕就不能來陪你了。”
聞言,餘生放下手中的湯匙,問:“出去辦什麼事?很急嗎?”
陸司淳點了點頭,“不是很急,但必須出去一趟不可。”
餘生哦了一聲,明眸一轉,她突然放下玻璃碗不吃雞湯了,就擡眸來很認真地看着陸司淳,說:“其實在我昏迷的那段時間裡,我斷斷續續想起來很多東西,姐夫。”
聽餘生喚他姐夫,陸司淳微微不悅,說:“你想起什麼來了?”
“嗯……”餘生擡手支着頤,眸子裡露出深思的痕跡,皺着眉頭想了想,便說:“不知怎麼的,一個lullaby的名字在我腦海中屢屢出現,我知道我之前的生活中有那個人的存在,可是無論我怎麼想,也想不起來她到底是誰,姐夫,你知道那個人……準確的說,是那個女人是誰嗎?她與我有什麼關係?”
果然,陸司淳的臉色瞬間變了,他說:“lullaby……只是一個很普通的人而已,她與你沒有任何關係。”
“可是……”餘生垂眸,細細的眸子低轉,眼神也變得幽幽怨怨的,“可是……爲什麼她在我的記憶裡如此深刻?我總覺得,她是我之前生活中很重要的一個人。”
“只是普通朋友關係而已。”
聽見陸司淳篤定的回答,餘生沉默了,她低下頭,眉梢間不見了方纔的溫柔與歡喜,娥眉輕蹙,被一片冰冷籠住。
半晌,她淡淡嘆息一聲,聲音清媚,略顯失落,“哦。原來只是普通朋友關係。”
陸司淳也沒有說話了,只是靜靜地看着她。旁邊茶几上的細頸花瓶裡插着一束茉莉花,花色皎潔皓白,幽幽渺渺的清冽花香吐出來,讓人迷離。
隔着那灼灼盛放的花,餘生的臉龐像是一抹月色,漸漸淡下去,卻愈發清麗溫婉,叫人戀戀不捨。
過了好一會兒,餘生擡起眸子來直愣愣地看着他,說:“陸司淳,你爲什麼對我這麼好?”
他被她問得一頭霧水,“什麼?”
餘生便說:“陸司淳,爲什麼你要對我這樣好?從我15歲開始,你便無微不至地照顧着我和媽媽,風雨無阻。後來,又送我到聖彼得堡去留學,盡心盡力栽培我。直到將我送到婚禮的殿堂,送到紀卓庭的懷裡,你才放開了我。爲什麼,陸司淳?”
陸司淳看着她,帶笑的瞳孔中似有晃眼的光芒輕閃,幽幽跌落下去,一瞬間灼入餘生心底。他說:“因爲看着枝枝這個瘦小的樣子,就讓人覺得無端心疼。
我喜歡着枝枝呢,你信不信?”
“我有點不信。”餘生點點頭。
“我說的是真的。”他握住她柔軟溫熱的手指,給了她一個篤定的回答。
“不是因爲姐姐嗎?”餘生認真地問,眼角眉梢間都綻着些許的憂愁。
“之前是因爲姐姐去世了,我便帶着愧疚之心來照顧你們。可後來,我是真真正正覺得你是個令人疼惜的女孩子,便執意要把你照顧下去。”
聞言,餘生沉默了。
想起之前chloe說的話,和記憶裡的種種,她心裡像沸騰了一鍋水,無數的氣泡一股嚕一股嚕涌上來,將她心底僅有的幾分清醒辨識給模糊了。
她慢慢的將手指從他大掌中抽出來,像是對自己說一樣,聲音低低的,“那便謝謝姐夫這些年來的照顧了。”
她突如其來的冷漠和疏遠,讓陸司淳臉上慍色微起,他忙拽住她纖細的皓腕,指尖冰冷,骨節僵硬,“枝枝,爲何要如此見外?不是說了不喚姐夫的嗎?”
她怔住。
不過半秒鐘的時間,她又轉過頭去,說:“好,我知道了。”
見她心事重重的模樣,陸司淳眉峰一蹙,又問:“怎麼了,枝枝?身體不舒服嗎?”
聽見陸司淳關切的話語,餘生低着頭不說話。愣愣看着自己細長潔白的手指,鼻尖發酸,胸口也窒悶難受,一種複雜而酸楚的情緒衝上心頭,淚水幾乎快要奪眶而出。然而她卻不能恣意落淚,只能用力忍着,連纖薄的脊背都開始顫抖。
察覺到她的異樣,陸司淳擡手輕輕按住她的肩,肌膚上落來一點涼意,伴隨着他低沉的嗓音滑落,“枝枝,不要多想,你該知道,無論如何,我都不會離開你就是了。”
餘生點了點頭,卻到底忍不住,淚如雨下。
---題外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