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憐孩子鍾逸,正在人去樓空的小木屋院子裡挖地,這一挖就挖了十來米深。
“師兄,你能不能辦事正常人一點,這是要折磨人嗎?”
月瑤坐在旁邊藤架下監督她哥,聽他抱怨就大聲回他,“哥,你別四體不勤了,才挖了那麼點,趕緊的,天都快黑了,門主還等着今晚火化呢。”
“知——啦!”
鍾逸拖長音回答後,再次催動道法,更快速挖着土,同時嚴重懷疑,他師兄一定是又偷懶,騙了妖王大人埋的人,否則怎麼可能到這麼非人的深度。
他猜得不錯,那晚蘇已喝多了,準確說是被灌多了,白狐總不可能指使朔狐幹這種事,因而只得親自動手埋了人。
挖出屍體後,鍾逸和月瑤一起默哀鞠躬,“師兄一號,抱歉,辛苦你了。”
“蔣師兄,對不起。”這個是月瑤,她完全認識自己的同門師兄。
本來蘇已沒打算做這麼個事,他想順其自然讓他這裡魔物濃度毫無異常,仙界也是完全符合實際情況的魔物全無,妖界同樣是正常出現該有的魔物濃度。所謂虛即是實,實既是虛,不管怎樣,鰲都會有各種懷疑和猜測,他本打算完全不設假象。
可恰好白狐來的那日,帶來了這個消息,說是聽到天師門敲喪鐘,看到山道上送回來一個死了的弟子。這是個臨時起意的事,或許當真因此還迷惑了鰲。
道家之人的屍體,深埋地底,和封印效果不一樣,他們的肉體消散需要很久,而道家之人的腐肉和死血,非常能引魔物聚集,達到和玉惜招引魔物差不多的效果。
而鰲能通過魔物情況辨認三界情況,說明有道家之人幫她,因她身邊並無人仙,得出這個結論不需要太多佐證。
白狐那天說他要帶玉惜去妖界,也說起過魔物聚集的事,他是完全背下來,告訴他的人,就是蘇已自己。
那晚火化本門弟子後,張門主和師兄都沒睡,在主殿一直等消息。鍾道長半夜也繞了進去,順便把家裡兩個子女抓了進去。
“門主,雖然這一世我們人少,可是一個支援也不給,是不是說不過去?”鍾道長看裡面完全凝固住的時空,開口打破僵局。
張明雲其實之前已經跟張十一商量過,只要門主還在,天師門就沒事,他應該去一趟,可是張十一沒答應。
“不必多說,就算你像上次那樣打傷我,我也不會讓你去,除非你乾脆打死我,那這位置就傳給你,你也不必去了。”張門主在師兄再次開口前回絕。
道家的人對天師門的門主之位跳過張明雲,傳給張十一有很多猜測,包括白狐也說過這個事。可實際上,這是張明雲的主意,一來李師兄替他而死,他沒臉做這個門主;二來天師門的門主事關重大,不能罔顧自己的性命,而他有許多想要以身試法的事要去做。
張十一本來千萬個不答應,可他那時道法微薄,張明雲說他很多時候需要便宜行事,當不了這個門主,最終他才咬牙接下了這個差事。
由此可見,這世間事,別人口裡說的,還真不一定對,即便是這種聽起來完全不值得懷疑的情況,誰又想得到真相是完全相反的呢?
鍾逸和妹妹對看了一眼,假裝聽不懂,可都有懷疑,他爸什麼時候竟然打傷了門主?
張明雲去租房解除封印時,鍾逸曾問過他一句,說他這麼遲才趕來,是不是跟他媽打了一場,問他媽是不是還活着?其實當時,張明雲是跟人動了手,只是不是鍾靈兒而是張門主。
張十一當時剛從擅闖妖界找玉惜回來,正巧撞上他師兄下山,狹路相逢勇者勝,然後他就掛彩了。
不過那時那件事,張十一併不那麼想留住他師兄,可今日之事,他不想讓任何人去。
他雖然做了門主,可他和張明雲之間,漸漸也有了許多分歧。張明雲極力想要在這一世促成一些改變,現在蘇已做的事,就是他期待的轉變。張十一則保守居多,他教過蘇已兩年道,在他看來,蘇已絕非僅僅是天師門千年來的禍患根緣,他也是他的徒弟,是個普通的小道士。
這也是他在白狐來過後,趕去救蘇已的原因。就算一個人千年前犯過錯,甚至導致這一千年來天師門各種災禍不斷的人,張十一也沒法在認識他之後,就把他當成那個犯錯的人。在張十一看來,蘇已也是他自己,是個做飯很好吃,很能吃苦耐勞的孩子。
“蘇已…能行嗎?”鍾道長知道這裡三人中,最關心蘇已的其實是門主。
張門主呵呵笑着說不出什麼,好一會纔開了口,“小已這一世才現在這個年紀,道法也還沒有能超過張師兄,你們擔心是應該的……不過啊,那孩子聰明,這一世人緣還不錯,有人告訴了他斷念的事,他已經拿走了,就在下午……哦,你們應該察覺了吧?”
張門主說這些既是在安慰對方,也是在安慰自己,可是心神不定,終究是越說越亂,越扯越遠,沒有能正面回答鍾道長的問題。
鍾逸和月瑤都是有聽沒有懂,可是也不敢開口問,他們其實還沒有到時候,來知道這些事。
張明雲知道師弟的擔憂,也知道師弟爲什麼不讓他去,因爲那也是蘇已的交代。
“既然你相信他,我們就都相信他,不管後果如何,天師門都替他承擔,就算還有下一個一千年,我相信我們還是會排除萬難回到這裡。”
鍾道長看了看自己前夫,她沒有這樣的決心。她恨蘇已,恨所有讓事情變成現在這樣的那些仙和妖和人們。她能知道的事有限,她期待的是蘇已實現自己的承諾,讓天師門不再有更多的犧牲者,會爲了他的事情無故喪生,甚至不得輪迴。
張門主嘆口氣,“小已會回來,翟,或許也會回來。天師門可以倒,只要人回來了,到時候聚到一起了,再取個好聽的門派名字就行,現在不是流行老湯換新藥嗎?”
天師門傳承至今已經數千年,從來未受過覆滅之災,上一次就是千年前。即便是發生了那種事的那一世,天師門留下來的人依然擔當了道家的重任,並且一直延續至今,秉承的便是最真實的信念。
患難與共,榮辱與共,堅信道法自然,堅持正確的事。
天師門留下的文獻記錄都是自那之後的,此前的保存得有限,因而道家可以說從那以來倒退了不少,而長生天師也並沒有留下太多前世記錄。
這是翟和長生的不同,從第二次遇到鰲,翟就把那樣的罪孽記在了自己的骨髓深處,每到一定時間,道法達到一定水平,他就會去該去的地方,取回那樣的過往記憶。他害怕再次被蠱惑,害怕再次做出那種錯事,害怕再傷害對自己最重要的人。
所以他接受了必須每世忍耐那樣痛苦的宿命,永遠都會在生命走向成熟時,憶起無數世之前的苦痛,咬着牙在傷心蝕骨中過完之後的人生。這是他自己選擇的贖罪方式,在自我折磨中他纔會清醒向前。
長生不一樣,他從不曾爲後世的自己留下什麼內容。無論是好不容易回到輪迴第一世時,屠村之恨,還是之後許多世,被自己師父所殺,他都沒有留下痕跡。他隱隱感覺到了翟對他有所隱瞞的事,包括勉那一世,翟爲何介紹螢給他認識,他都有猜測,可是他沒有去記錄。
他想要每一世都不同,也不認爲前世的過錯需要影響他後世的生活。直到長生那一世,他知道了更多的隱情,也明白了翟的痛苦,同時以一個近乎局外人的方式,介入了其實和他息息相關的事情裡。
那一世他才陷入到這千年無法解決的宿命輪迴裡,可是即便是知道後世註定爲此所累,長生也沒有給之後的自己留下太多記錄,短短一句已是他給到的全部。
他更願意相信自己以後每一世的判斷,僅僅留了自己這一世想做的決斷給到參考。
蘇已曾經認爲他不負責任,既然他毀不掉時空之門,卻留言讓後世的自己去做。那是蘇已不知道,螢當時已經去往輪迴,長生無法知道如何去尋找,唯一的辦法就是追隨她進入輪迴,他相信他下一世一定會最快找到她,因而這件事,必須留給下一世的自己。
四分五裂的仙島上。
泉帶着蓮避過鋒頭後,待一切平息下來,就打算和蓮一起去找鳳凰,他猜,那傢伙指定會優雅地坐在某處,等他們去找。
“我還有點事,你先去,跟鳳凰大人說,我稍後趕回來跟你們匯合。”蓮看看四分五裂的“故鄉”,神色認真地跟泉道別。
泉知道她要先做的事,一定是跟仙界有關,沒再多問。
蓮在他走後催動道法感應了一下附近的同行氣息,且行且找,花了一點時間,就遇上了正在找她的蘇已。
“鳳凰一定很喜歡你。”蘇已看到她時,淺笑着說了這麼一句。
蓮臉上泛紅,對他的調戲沒有生氣,“你想去哪?我送你。”
“我還擔心仙界真會變得一塌糊塗,看來,你們都沒事。麻煩了。”蘇已伸手拉住女子伸出的手。
蓮帶了他離開,好一會偏頭說,“不是你說,存在的事物就是自然允許存在,哪怕是妖魔同體,仙魔同體,都是如此嗎?”
蘇已勾脣,“做了仙君大人幾千年的副手,怎麼還能這麼輕易相信別人,說不定我是騙你呢?爲了讓你站在我這邊,相信我做的事對你們無害,我是會毫不猶豫說那種謊話的人。”
蘇已那些話,說在他和蓮去探成仙之所的路上,當時他是否當真確信此事已經不可考,只是,他還真的說中了。畢竟,他信仰的自然,就是那種寬宏大量又博愛的存在。
“所以你對我們有偏見,卻又選擇了相信我們,和我們合作?”蓮對這個人的口是心非有了初步認識,笑着點出關鍵處。
蘇已沒再說話,看來他現在這點心思,就還能騙騙玉惜,其他人都像是看透了他一樣,這樣下去可不妙。
泉找到鳳凰時,恰好碰上了其他一行人,當先的是白狐,他懷裡抱着一隻純黑的狐狸,如果沒猜錯……
鳳凰帶了玉惜下樹,看了看獨自一人的泉,又環顧了下,“你們有看到芙草嗎?”
白狐搖頭,“妖界還有許多事要忙,我是來辭行的。”
鳳凰看他臉色嚴肅,沒有衝過來看玉惜的情況,就知道這傢伙終於意識到自己的身份了。
“朔狐大人已經自行了斷,本體我施了法不會長太大,能交給你養嗎,小惜?”
玉惜呆了呆,她還沒看到過真人,就已經死別了嗎?慢慢走上前,她伸手接過了小狐狸。
不說死了恢復本體時會退回幼時的樣子,加上白狐口裡所說施了法,朔狐比幾千年前螢見到時,可是小了好多倍,大概就是稍微大一些的小貓大小。
“對不起,之前跟你開了個過分的玩笑,我妖界的王后不可能會是個人類,希望你不要介意。”白狐接着說了這一句。
玉惜一瞬擡頭盯着他,片刻後含淚笑了笑,“我不介意,有空的話,就來人間看我,我想,我們還是朋友,是嗎?”
白狐稍微牽動了脣角,“這一世,我們更近了一步。”
人間有句話說,要做戀人,先要從朋友做起,聽起來,他這一世的確有進步。
“不過下一世,我不會去纏你了。”伸手摸了下玉惜的頭,白狐看回了鳳凰那邊。
“仙界的事和我們無關,妖界不會參與,更不會插手。妖界的事,我希望仙界也不會再介入,否則我勢必追究到底。”
鳳凰還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聽白狐這意思,來之前那個舊案,算是翻篇了,他不會再追究。
“那就明年三界大會再見,我陪她在這裡等一會芙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