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朗氣清,又不歸容輝當班,他換上短褐,去了藥園幫忙。山門已開,自有香客上山。或祈福,或遊覽,或探親,或訪友。商賈士紳,絡繹不絕。其中常和山上走動的,少不了在客堂喝一盞茶。少則歇足一夜,多則盤桓數日。你來我往,十分熱鬧。
容輝過“太極門”時,見幾個少女正在東廳爭着嚐點心,正是“客堂”的迎客弟子。其中三女姿容出衆,那個叫“芳琴”的過年時還一起包過餃子。如今見她們穿着一樣的窄袖襦裙,色澤鮮亮,鶯鶯燕燕,晨光中明豔照人,心頭不由一蕩。又怕碰見王老,徒增尷尬,也不敢多看,直往藥園快走。
藥園闢在“太極門”外,毗鄰北面山峰。百丈正方,站着十六畝地,由溪水灌溉,受暖風吹拂,位置十分優越。
藥園的管事媽媽姓辛,拿着三等月例。她從前是花房的“大執事”,如今還是少婦,非但言語不羈,還有三分姿容。縱在田間,也講究穿戴。少年們見她品性隨和,又出落得風流動人,都愛和她說笑。
她身邊跟着兩個少女,一個叫纖竹,一個叫蕊香,都生得十分清秀,也是剛上山的弟子,正拿着三等執事的月例。
容輝記得過完新年,那些姿容清秀出挑,性格活潑機敏的,都被選進了“客堂”。“客堂”是全山的門面,供奉自然最好。她們形容本美,穿的是綾羅綢緞,吃的是新茶糕點,更加矯情而獲百利,嬌氣惹人憐惜。人前人後,佔足了體面。
他當時十分豔羨:“都是貧窮子弟,可模樣不同,命也不同,真是造化弄人!”
瀟璇就笑他:“你羨慕什麼?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再美的人兒,過了花信年華,也要放下山去。小姑娘家仗着年輕漂亮,整天做夢,正經人家,自然看不上。將來都得給人做姬做妾,沒一個有好下場!”
容輝一想也是:“以色事人,終究落了下乘。”如今見纖竹和蕊香與藥相伴,就覺得少女應該如此,將來氣如幽蘭,清心怡神,必能得個好歸宿。
他走到藥園時,辛媽媽正領着兩個少女翻土播種。三個人都盤着一樣的圓髻,穿着一樣的短褐長靴,蹲伏田中,舉止輕捷,春光中十分可人。
容輝走上去問:“山上這麼冷,不蓋暖棚,能發芽嗎?”說着接過辛媽媽的鏟子,幫着翻土。
“藥材不比白菜,長得慢也不打緊,只要是自然長大,就不失藥性。”辛媽媽笑着說:“看這氣候,只怕等過了清明,才能破土抽芽。”
山上天氣清涼,播種也不趕農時。容輝值班時勤背藥理,有空就往藥園幫忙。用功一月,堪堪認清了上百味常用草藥。
陽春融雪,驚雷叱喝,和風細雨,萬物萌蘇,正是仲春時節。針線房剛剛發下春裳,男裝是細麻直裰,女裝是細棉半臂。陰雨天中,少女們相互串訪,討論針線刺繡。
山上風光迤邐,正宜種茶。山陰處早闢了茶園,由專人看守。“明前”“雨後”是採茶時節,寮房又專挑出模樣周正,冰清玉潔的少女,在煙雨濛濛中以口採茶,稱爲“口香茶”。少女們採一斤茶,能另拿一兩銀子。一時間鶯舞蝶飛,十分熱鬧。
這日天剛放晴,下午又歸容輝和萬榮當班,樓上則歸張大夫坐堂。容輝學了個乖,自覺拿出牛皮紙,背過身去包紅糖。萬榮又用胳膊撞他:“你說繡什麼花好?”她才洗了頭,春風中還有淡淡髮香,不待回答,已如數家珍:“牡丹太富態,我怕襯不起來。”“梅花又太消瘦,顯得我多淡漠似的。”……
山上慣例,執事每年四套常服,管事每年十二套常服。少女們正值花樣年華,每年只有一套春裳,自然分外珍惜。春衫又是素面,若要鑲花着繡,還得自己動手。於是每當春裳下來,自有一番熱鬧。
萬榮自拿到春裳,逢人必問,顯得十分謹慎,容輝已被問過三次。他完全不能理喻,不由腹誹:“頭髮長,見識短。”正覺無措,忽聽有人應聲:“春天萬物生髮,山上花期又晚,正襟上繡花不免過於妖豔。你性子活潑,爲人磊落,倒和鬱金香相配。不如用鬱金香打袖邊,你看怎樣?”語聲和緩,悠閒淡雅,正是瀟璇。
她也穿着青棉半臂,左襟上卻多蹩了一朵百合。英姿佼佼,雪袖飄飄,恍若雲裳仙子。她也穿着百褶長裙,裙角卻繡着一圈花瓣。款款邁步,恍如踏紅而來。
瀟璇的裝束,總是在簡約中透着精巧,在端莊中透着別緻。她既是掌門弟子,又生得年輕美麗,自然廣受少女追捧。萬榮轉過身來,竟似摘到了夜空星辰,滿心激動,眸光璀璨。
瀟璇常常下山走動,心胸漸開,又見多識廣,已不放在心上。這時在容輝面前,卻微覺拘束。她向萬榮微微頷首,又吩咐容輝:“你跟我來!”語聲悠悠,透人心扉。
故人越走越熟,朋友越見越老。容輝每見瀟璇一面,卻覺得她全身都是新的。未及多想,見她走上樓梯,心裡不由一突:“不好,阿姐病了!”忙放下紅糖,快步跟上。
萬榮的目光早順着瀟璇去了,見容輝跟去,就倒了兩杯茶,一手握着托盤,一手提裙跟上。纖足擊地,“噔噔噔……”連聲響過,人已上到二樓。
樓上也是三間建制,樓梯口在南,獨佔一間。張大夫在中間坐診,正和瀟璇客套:“老夫得蒙姑娘照顧,如有所命,擔當盡力而爲。”他年過半百,兼任醫房管事,還拿着十兩紋銀的月例,算是供奉中的頭一份。
萬榮撩簾而入,見瀟璇端坐椅上,姿容閒靜,如座雲端,讓人肅然起敬。她不敢多看,輕輕端上兩杯茶水後,又躬身退下。回身時睃了容輝一眼,見他身姿如鬆,還侍立在旁,心中好生羨慕。
瀟璇端起茶碗,拿盅蓋撥開面上浮葉,輕啜一口,不由讚歎:“今年雨水足,茶也嫩得多。不過我聽說張老愛喝紅茶,是嗎?”
“人老了,受不住新茶!”張大夫鬚髮皆白,本顯得十分蒼勁,如今頭戴克絲綸巾,身穿藍綢直裰,又生出幾分光采。他靠坐太師椅上,含笑應承:“不喝茶,沒精神。喝了茶,睡不着,第二天更沒精神。老嘍,不中用了!”
瀟璇不動神色,順着他的話說:“紅茶縱能防老,也防不住思親之情。張老每年都封銀子回去,這些年來,家裡也該添丁進口了,山上的供奉可還夠用?”
他吃穿嚼用都在山上,除了十兩月例,每年還拿三十兩供奉。時下國泰民安,五口之家要過得殷實,每年也不過二十兩紋銀。可兒子成親,要置地建房,還真不夠。這時聽瀟璇主動開口,不免有些猶豫:“好兒不爭爺孃產,好女不穿嫁時衣,家人平安康泰,老夫知足了。”
張老家境窘迫,本是江湖遊醫。漂泊半生,平生只願在府城開堂坐診,做有體面的大夫。上山十年來,攢夠了銀兩,就求到了瀟璇跟前。
張家租門面,進藥材,拜把頭,撫閒幫,都是瀟璇打的招呼。她來前又問過號房:“張老夫人在家含飴弄孫,長子而立,剛納了一房小妾。次子新婚,家中置了二十畝良田,在鄉下守業。”眼見張老神色不定,心道果不其然,就勸張老:“兒孫自有兒孫福,您也不必掛心。況且‘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您都給全了,也算對祖宗有個交代。我給您推薦個人,每年十五兩束脩,再加四季常服一套,怎樣?”
薑桂之性,老而彌辣。世間有三大行當,也是越老越香,所以經久不衰。一是賬房,賬算多了,好帳壞賬都會做。二是狀師,案辦多了,活人死人都能判。三是大夫,病看多了,疑難雜症都能診。
張老眨了眨眼,還在運量。容輝卻下了一跳,怔怔地看着瀟璇。“江湖險惡,人心難測。若只在山上治個頭疼腦熱還好,若給人治傷解讀,無異於跳進‘是非窩’裡。若被殺人滅口,或許臨了還矇在鼓裡。”
瀟璇眉心微脹,側頭看了容輝一眼。眼神光風霽月,透着磊落安閒。容輝心悅臣服,又覺得自己想偏了,忙踏上一步,恭恭敬敬地給張老作了三個揖,喊了聲:“張師傅!”又轉身下樓,衝了杯紅茶上來。
張老微笑頷首,勉勵容輝:“細心周到,孺子可教!”
瀟璇又和張老說起春季的養生之道,契闊半晌才走。容輝和萬榮送她出門,瀟璇看着萬榮微微頷首,又吩咐容輝:“你隨我來!”容輝應了聲“是”,垂首跟上,看得萬榮滿心羨慕。
瀟璇盈盈邁步,轉過藥房,沿花徑直去西苑。春光燦爛,暖風醉人。路旁五丈一樓,十丈一院。或是在茂林修竹之間,或是在綠樹瓊英之外。
容輝跟在後面,不自覺伸了個懶腰,又見瀟璇步履輕盈,風姿綽約,更加賞心悅目。待到沒人處,不由快走兩步,追上去問:“姐,你認識張師傅?”
“當年在陳都時,一次師父生病,不敢去請大夫。我恰好碰見他,就請他去瞧病!”瀟璇步履不停,緩緩地說:“師父和他一見如故,再回山時,就帶上了他。”
容輝滿心奇怪,敢想敢問:“大家不都說‘掌門真人’是武林高手嗎?怎麼會病,又不敢請大夫?難道是花柳病,見不得人?”
“呸!”瀟璇瞪眼輕淬,眼角止不住往上挑,又悠悠自語:“當年時運不順,師父連做了好幾場祈福法會。又是抄經唸咒,又是開壇畫符。結果積勞成疾,就病倒了!”言語間也有幾分笑意。
容輝忍俊不禁:“掌門真人可真有趣,給人祈福,自己先病倒了!那當然不能請大夫,不然誰還信他!”兩個人說說笑笑,走出兩裡多地,纔到“瀟雅軒”外。
小院坐北朝南,十丈正方。青瓦烏門,十分幽靜。院外花團錦簇,豔麗妖嬈,種的竟是“一品紅”和杜鵑花兩種毒花。容輝嚇了一跳,趕緊止步,束手等候。
瀟璇莞爾微笑,輕輕推門,閃進鑽入,一絲內景也不讓瞧。容輝忽見門軸微動,門縫中閃過一道精光,烏溜溜晶瑩剔透,正是少女的眼眸,竟有個少女藏在門後偷看。
“是瀟璇,還是她的同屋姐妹?”容輝滿心愜意,既然看見了,又覺得全身不自在。站直了太過嚴肅,隨意了又過輕佻,正手足無措,又聽門軸轉動,“吱喲”輕響,瀟璇應聲走出。
她拎出一隻包袱,直接遞給容輝,正色囑咐:“這裡面是一套春裳,十五兩紋銀,你恭恭敬敬地捧給張師傅。他行醫多年,見多識廣,你好好跟他學,吃不了虧!”
容輝連連點頭應是,捧回包袱,躬身呈給張大夫,正式當了徒弟。至此以後,凡有人上樓問診,容輝都在一旁服侍,不避男女。
張大夫只道瀟璇有意接濟,纔給他送了個便宜徒弟。心存感激,又不想欠她人情,於是沒人問診時,就給容輝講他周遊行醫的故事。三句話不離本行,端的是字字珠璣。非但無意怠慢,更比一般師傅用心。
容輝看完藥典,又對照醫書,驗證張老講的故事。這日遇到疑竇,就拿着家傳的醫藥經典請教張老。張老如獲至寶,愛不釋手,主動要求爲容輝講解其中道理。
容輝只覺得書上的經驗之談說到了自己心裡,看得十分順眼。眼見張老如獲至寶,反而覺得他大驚小怪,不由喊了聲:“師傅!”
張老連連擺手:“你有所不知,我當年若有這本醫術傍身,早已功成名就。”又向容輝解釋:“市面上縱有醫書,不過是前人口述加切身經驗。猶如夏蟲井蛙,只適行當時當地。此書以養生爲鋼,辨陰陽,通四時,疏經絡,調內息,歸於氣候習俗,當真是功參造化。”又問:“此書當世絕無僅有,一些藥方、藥材和藥性,連我也沒聽過。想祖上絕非泛泛,不知怎麼稱呼?”
容輝一直以爲父親敝帚自珍,不料真是古籍孤本。又想家裡還有一大箱,豈非空入寶山?又想財不露白,於是推給瀟璇:“這書是阿姐淘換回來的,您若喜歡,等她下次下山,我再求她多淘幾本。”
張老擺手輕嘆:“這種抄本,可遇不可求。所幸有本總綱,與我憑添助益。”至此以後,容輝每得空閒,就去請教張老。
張老結合自身經歷,逐條應正。許多經驗之談只需稍加推論,就成了能著書立說的道理。他每講一段,就嘆息一回,只恨自己當年愚昧,沒有多想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