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有一個夜晚,我混跡人羣之中,人聲鼎沸,晨耀握着我的手,溫暖可靠,使我不再孤單,使我不再覺得,我的順逆榮枯,無人問津。
爲了祭奠逝去的這個夜晚,我邀請三白同我喝酒,千年的杏花酒,最是一醉方休的好酒!
三白仍是這樣溫柔體貼的人,他說,冷酒傷身,且等我將酒熱了再喝。
碧空的月光如水,堂前的院子裡,炭火通紅的小暖爐,正溫熱着的杏花酒,酒香濃郁,散在院子中的角角落落。
一張矮几,兩隻竹椅,三兩碟小菜,我簡單的提議,三白落實的這樣細緻。我常常想,他習慣於對所有人溫柔,卻獨獨對翹翹不近人情,這是不是因爲懼怕,懼怕翹翹會毀了他對宛如的堅持,會打破他一貫的愛憎。
三杯兩盞下肚,我心情舒暢了許多,有了八卦別人的心情,於是把這個問題正式地提了出來。三白深思了良久,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像是回答我,又像是在告訴自己:“宛如慈孝溫文,能得宛如爲妻,天之厚我,可謂至矣。我怎會對她人再生妄念。”
“況且,宛如去的時候,我們約定過,要一同輪迴轉世,再爲夫婦的,她一個人在那邊等我,一定孤苦寂寞,三白此身情誼,怎敢有變?”
我聽着這句話,搖了搖頭,愛恨已定,宛如在三白心中永遠是一方聖土啊,心想,翹翹大約真是單相思了,她還小,看上一個失意又溫柔的男人很正常,三白卻是曾經滄海,三白於她,大約是此生無望咯。
於是,爽朗舉杯,對着月亮,笑道:“今我寂寞,惟有飲者!三白,來,再一杯!”
“東方姑娘真灑脫,”三白大笑,“來,不醉不罷休!”
呵,哪裡灑脫了,一定也不灑脫,不灑脫的,都不像我東方曦曦了。
如果灑脫,我怎麼會在此買醉?
如果灑脫,我怎麼會心酸難過?
如果灑脫,我怎麼不停在想,晨耀和幻生,此時此刻,在幹些什麼?
“呵,三白,你知道嗎?我第一次見到晨耀的時候,他美極了,清麗出塵,天姿飄逸,就像從月亮中走出來一樣。”
“我看着他覺得很歡喜,和他講的第一句話卻是,你是從月亮中走出來的,你跟嫦娥什麼關係?呵呵,三白你覺得奇怪麼,其實不奇怪,我很討厭嫦娥,她住在月宮裡,嫦娥很漂亮,也很討厭,老是針對我,她是我天庭的頭號敵人,她和晨耀好親密,老是往晨耀府上跑,這點我最討厭了!”
“晨耀當時有點懵,他回的第一句話是,竟然是你,你竟然是東方上神?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睛有很深的驚詫,好像認識我很久了,又好像第一次見面,他微怔的樣子十分可愛,當時我就想,這個人,這麼好,我是一定要收於宮中的!”
“我是說到做到的,沒用多久,就把晨耀拐到我宮中了,雖然過程很曲折了啦,我費了好大功夫,不過還蠻值得的啦,晨耀真的,很好很好呢。”
“咦,你怎麼不說話,三白你也說說啊,我一個人講有什麼意思嘛。”我不開心,一杯接着一杯的喝酒。
上好的酒,這樣子灌下去,要是被小月老看見了,他一定要罵我浪費了。
可是怎麼辦呢,喝吧,喝了,然後忘了,然後就不難受了。
三白接過話題,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面,開口便是:“我第一次見到翹翹啊……”
翹翹,不是宛如嗎?
我轉頭看他,他喝了好些酒,臉上浮現了深深的紅暈,“那天清晨,我還沒有起牀,就聽見,一下接一下地,急促的敲門聲,當時我就想,這個敲門的人,性子一定很急。等我匆匆打開門,她側着身子,不耐煩地,立在門口,那天她穿着鵝黃色的裙子,臉色還有着因爲運動而暈開的紅色,頭上還沾着清晨的露水,她盯着我看了一會,很奇怪的問,咦,你是誰?”
“呵,一大早敲我家的門,卻問我,我是誰,這樣的奇怪的人,我從來沒有見過,於是我笑着告訴她,我是這屋子的主人,她更奇怪了,問道,不可能,我姑姑住在這裡的。”
“我當時還不知道東方姑娘你是神仙,也決計猜不到,您看起來這麼年輕,卻有這麼大一個侄女,猜想是哪個探親的小姑娘,敲錯門,於是好脾氣地告訴她,你敲錯門了,小姑娘。”
“呵,小姑娘,我一直覺得這是個很適合她的稱呼,她莽莽撞撞,好像從來不會長大。”
“她非常不甘心地回答,怎麼會敲錯門,她明明告訴我,永安巷老榆樹下的第一家的。她轉過身指着身邊的老榆樹解釋道,看,這不是榆樹嗎?她說話的時候,眼神特別清澈,就像個不諳世事的小孩子。”
我覺得,這是三白清醒的時候絕不會說的話,他清醒的時候,會對着翹翹以前吃飯的位置發呆,卻決不會主動說起她,還以這麼親暱的口氣,稱她爲小姑娘。
於是我靜靜地聽着,不時幫自己,也連帶着幫他添一兩杯杏花酒。
以前,我看話本,總覺得話本上面寫的故事離奇,跌宕起伏,很是誇張,覺得一定是寫話本的人絞盡腦汁纔想出來的情節。這些日子,卻越發覺得,話本其實從來不誇張,誇張的是緣分。所以,我開始覺得小月老擁有一份匪夷所思的工作,播種緣分,澆灌緣分,看着緣分成長,瓜熟蒂落,然後塵緣了,往事結,不復牽扯。
就像三白和宛如,就是三白和翹翹,如果一個花心的男人遇到這種情況,大約會矯情的說,宛如和翹翹花開並蒂,怎忍單表一枝?更何況三白和翹翹相遇,宛如已經離開十年了,十年生死,即便是三白百年之後再入輪迴,再轉世爲人,那時,三白,宛如都也應該忘卻往昔,再結新緣了,那必定是另一番模樣了,這一生的生死愛恨,也必須重新計較了。
“忍把青春虛擲?”我藉着酒意,含蓄地勸了他一句。忘卻舊人,他和翹翹還可以擁有數十年相守的時光,“畢竟相思,不似相逢好。”
三白下意識地跟着唸了兩遍,“畢竟相思,不似相逢好。”
然後對我傻傻地笑道:“宛如端莊,最是注重儀容的,每日必會早起,對着銅鏡梳妝良久,待一切收拾妥當了,纔回去給我爹孃請安,數十年如一日。我每次夢到她,都是這個畫面,她坐在銅鏡前面,轉過身來,笑着對我說一句平常的話,像是,今個起來的怎麼這樣早啊,或者爐子上燉了你愛喝的南瓜粥呢。”
“這是她最是尋常的樣子了,我很喜歡也很受用。可是最近不知怎的,卻不常夢見這個了,說來好笑,我最近老夢見爾俏終於修煉成功了,從一隻毛茸茸的大白兔子修煉成一個仙姿飄渺的小姑娘,爾俏她穿着鵝黃色的緞子裙,站在屋前,背對着我,呵呵的笑,我卻老想看看她到底長的是什麼樣子,於是我不停地探頭看她,卻一直看不真切,一直看一直看,一直到醒來。”
爾俏這時就蹲在他的腳邊,他摸摸它的頭,苦笑總結:“還是醒來好,夢裡好累。”
爾俏一雙紅眼睛巴巴對着我們,像是一點也不理解我們的樣子。
看着爾俏紅紅的眼,我突然記起來翹翹吃撐那日,我把她變成玉兔原形,她懊惱着急的樣子。
於是我將爾俏抱起,笑道:“土包子爾俏,沒有喝過我東方神宮的杏花酒吧,來,本上神今日心情好,賞你一口。”
爾俏拼命掙扎,尖銳的爪子還把我手給抓破了,我仍然強迫着爾俏喝了一大杯。一杯剛下去,方纔還張牙舞爪地它,立即倒地,戲劇般的迅速!
哈哈,傳說中的毫無酒量麼?我看着它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心中爽翻了,隨手擦了擦手上的血跡,不跟它一般計較了。
三白無奈地瞪着我,醉酒了的他,有種奇怪的傻氣,他抱起爾俏,嘴中說着:“東方姑娘等我,我把爾俏送回屋裡去,去去就來。”
然後他抱着爾俏,搖搖晃晃地就走進屋裡了。
我一個人自斟自酌,喝了大約四五杯下肚,他也沒有出現。
來來回回,不過十來步的距離吧。
呵,真不濟,一定是醉倒在屋裡了。
我詩意地擡頭望着天空,黑漆漆的夜空,沒有星星,月亮倒是很大很圓。透過屋前的老榆樹的枝椏,月亮像是休憩在盤亙的樹枝上。
好像離的很近很近。
我情不自禁地伸出雙手去擁抱月亮。
來,讓我抱一抱吧。
夠不着月亮,抱一抱清冷的月光也好。
手剛伸到半空,破舊的木門,“吱”的一聲被推開了。
木門洞開,他緩緩而來,他再一次緩緩而來。
晨耀從月光之中走了來,拉着長長的身影,形成好看的光影。月光清冷,他身形如玉,美的一點也不真實。
我心中是知道不應該的,我還依稀記得,我在臨江樓親吻他,被他冷冷推開;也還隱約記得,在怡紅院,他和名妓幻生拉拉扯扯,我很生氣,他居然說我無理取鬧。
我明明知道不應該,但是斯辰斯景,斯景斯人,我實在是無可奈何,我只能聽任我內心的呼喚,把伸向月亮的雙手,在空中劃出一道光影,重又伸向他,低語道:“晨耀,抱抱。”
我確實是一個很少受挫折的上神,以至於在我和晨耀的相處中,我總是不自覺的擡高自己,主動的要命,下意識的以爲晨耀他會一直滿足我,予與予求。
嫦娥那個醜女人說過,得不到的女人才是男人心中的白月光。主動的女人在男人心中沒有價值。
說實話,我剛說完,心思瞬間就清明瞭,後悔的要命了,恨不得把剛纔說話的那個東方曦曦拉出來鞭打個千萬遍!靠,叫你不矜持,叫你不知羞恥!
但是晨耀沒有給我後悔的機會,他幾乎瞬間走到我面前,速度之快,簡直堪比魔界的瞬間移動,一把將我抱住,緊緊的擁在胸前。
然後他說,“曦曦,即使只有一千年,我們在一起吧。”
我驚訝的說不出話來,腦袋裡面一片空白,立即又被狂喜淹沒,他說,我們在一起吧。我們在一起吧。我們在一起吧。
這快樂,真像是天上掉下個金元寶,把我砸懵了。以至於我一直沒有注意到他說的,即使只有一千年。
晨耀以爲我沒有聽見,又在我耳邊輕聲重複了一邊:“曦曦,我們在一起,讓我照顧你,好不好?”
我逆着月光看他,這個人,身帶花香,神韻天然,第一次他從月亮中走出來,我下定決心要收了他。第二次他從月亮中走出來,他就問我要不要跟他在一起。
真是好巧,我看上的人,也看上了我。
晨耀見我不回答,漸漸地急了,耳根都泛紅了,抱得我更緊了。
“我還是一顆種子的時候,你將我帶到西天,你將我握在手中時,我就感受到你內心的孤單、無助、寂寞以及濃濃的悲傷了。當時我就想,等我修煉成形,一定,一定不叫她再孤寂一人了。”
“我在西天一千年,每日來來往往很多人,沒有一個是你。於是我想,天庭更加廣闊,往來的仙友也更多,打探起來該更容易,應該去天庭找一找,於是我就來到天庭。”
“那日在月老牡丹園裡,你喝醉酒,拉着我,扶你起來的那一瞬間,我心中的感覺如過電一般甦醒,哈,這就是我原來我要找的那個人。”
“你還記得那日我都沒有怎麼說話,慌慌張張地,立即就走了嗎?呵呵,那是因爲我太緊張了,我只記得我要找的那個人心中如冰,清冷寂寞,卻不知道她是這樣的美麗動人。所以一下子不知所措,嚇跑了,那次留給你的印象,一定狼狽極了吧。”
說道最後,他竟然不自信了,委委屈屈地說道:“要是你不樂意,你先不要拒絕,再想一想,再想一想,行嗎?”
我剛準備學着嫦娥的樣子,說兩句矜持的話,好顯得我不是隨便的神仙。再進一步責問他,爲什麼在臨江樓推開我,爲什麼還跟幻生拉拉扯扯,這些瑣事的時候。三白在門口的門楣前,假裝捂着眼睛,大聲說道:“聖人云,非禮勿視,非禮勿視啊!”
靠,破壞氛圍,以我一貫的性子,應該一鞭子把他甩到天邊去,好叫他不得打擾我和晨耀互訴鍾情,可不知怎麼的,我如充血一般,羞澀難堪,我看不見,但我懷疑,不僅僅是臉,脖子肯定也都紅通了。
於是,我推開晨耀,端起酒杯,打哈哈:“嘿嘿,喝酒喝酒,晨耀喝酒。”
晨耀大約也覺得尷尬異常,看都不敢看我,接過酒杯一飲而盡。
三白眼睛瞪得大大,順着張開的指尖看出來,“嘖嘖,都共用一個酒杯了啦!”
靠,再不還擊,就太不東方曦曦,我一個酒杯砸過去,三白立即逃遁。
一邊逃遁,還一邊喊着:“東方姑娘害羞咯!”
我從來不知道三白的性子也可以這樣惡劣,大約是喝了酒的原因,他比平時活潑了許多。他說的很直白,我挺不好意思,拿眼偷瞄晨耀,這一瞄,真是嚇我一跳。
晨耀面如桃花,皮膚通透,紅的可以滴血了。
“晨耀?”我小聲的叫他,這不是隻喝了一杯嗎?怎麼就殷紅成這樣子了。
晨耀用手狠狠地揉自己的臉,“呵,好燙哦,喝了酒,原來是這樣的感覺啊。”
我連忙把他的手拿開,他那薄如蟬翼般的臉,哪裡經得起他這般蹂躪啊。
又轉念一想,晨耀在西天長大,沒有喝過酒也是應該的,這樣一想,我就有一種,深深的,帶壞小孩的感覺。
可是,這個小孩剛纔跟我表白,我還很受用。
思想雖然顛來倒去,但是行動上,我一點也不遲緩,立即把他往屋裡帶。
我拉着他,他只走了三步,就倒在我身上,睡着了。
混合着酒氣,他身上的清香更加明顯了,我腦袋昏昏沉沉,也不記得可以使用仙法了,只一個勁的把他往我屋子拖,等把他扔在牀上的時候,我才幡然醒悟,哇,東方曦曦,你真是太無恥了,他的臥室就在另一側,你居然把人拖到自己牀上了。
我爲我的大膽孟浪,感到非常的吃驚。
但是我還是從容地把晨耀放好,蓋上被子,自己趴在被子外面,仔仔細細地瞧他。他的眼睛閉的緊緊,可能喝了酒,不是很舒服。他的睫毛很細很長,一根一根的。我用指尖輕輕的撓了撓,他的睫毛,輕顫,顯得很俏皮。
他的鼻樑很高,指尖觸碰的時候,細膩光滑,好好的皮膚哇,我摸了摸自己的臉,心中慚愧,我這飽經風霜的皮膚肯定不如他細嫩了,年青果然就是好啊!指尖順着他的高鼻樑撫下,就到他的嘴脣了,嫣嫣潤潤,紅的驚心。
我的指尖突然就停住了,不敢再摸下去,擔心我尖尖的指甲會戳破他的脣,於是我用我的脣輕輕地親了他一下,軟軟的,帶着酒味,我立即感覺像做賊了一般,心跳如鼓,咚咚咚個不停。隨手使了個訣,滅了燈,慌張地道了一聲:“晚安。”
立即矇頭蓋上另一條被子,睡覺了。天,太緊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