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城,有一景我是尤其喜歡的,這一景極其宏大又非常尋常且十分公平,人人皆可以看見,不像有些人間富貴景緻,只與王謝堂前。這景,便是每日清晨初升的日頭,每每就天染紅霞,一眺萬里之時,自東方緩緩升起,初時如高掛明鏡,再者光華漫天,最後霞光萬道。我哥哥東皇太一是光耀萬載的太陽神,我對太陽的敬畏從來有的,洛陽的旭日卻從來都是炫目美麗的,美的令人窒息,令人忘記太陽是多麼危險炙熱的神物。
因着懶牀的習慣,不能時時得見這日升的美,我還是頗爲遺憾的,今日起了個大早,但看天際熹微,洛陽城隱隱在晨光之中,層軒重樓,鱗次櫛比,我懶懶散散地躺在屋頂看日升,覺得很得物趣。
和風吹的我快睡着的時候,聽見下面翹翹清亮歡欣的聲音傳來,“文三白,你快來看看,我這身新衣好不好看?”
好吵,好吵,翹翹真是個大嗓門。
我側過身,轉頭望去,翹翹人才剛到門,腳還沒有落進院子呢,就又嚷嚷道:“人呢,人呢,快來看嘛。晚上不是牡丹花會嘛,我特特訂做的。”
嫦娥於養寵物一道,還是不夠老練,翹翹的性子真是毛躁。不若我養的寵物,都調教的很好,這樣一大早咋咋忽忽的亂叫是決計不會的。
什麼,你問我的寵物在哪,沒聽我說過?
怎麼會?我天天說的啊,就小月老和陸文啊。
對於翹翹訂的新衣,我其實不抱希望的,她的審美,我一般不敢苟同。我仔細瞅了瞅小兔牙的新衣,這次的卻選的極好,飄逸合身,色澤新嫩,薄薄的單衫最有特色,繡滿了綿綿密密的花,我這廂望過去,仿若香雪滿身,翩然塵世,跟她的主人嫦娥倒是有點神似了。
哎呦,小兔牙下血本了嘍,一身可不便宜。
文三白不知道在忙些什麼,還沒有出來,小姑娘的表情有點急不可耐,我仍不住羞她道:“怎麼也不叫我看看,怎麼就文三白識得美醜好壞啊?”
我的聲音從屋頂傳了下去,嚇的小兔牙一陣哆嗦,看清是我,才嬌罵:“東方姑姑,天天自詡德高望重的上神,原也喜歡幹這些躲在屋頂,嚇人的勾當,好不可恥!!!”
正說着,文三白端着盤子從屋內匆匆走出來,笑着回答:“她呀,一年難得一回地早起呢,就她起的時候打了照面,我還爲跑到哪裡去了,原來躲到屋頂睡回籠覺去了啊。”
翹翹很不客氣地大笑。
我雙手墊在腦後,拿眼斜他倆,佯裝喟嘆:“俗人啊,盡是俗人,這洛陽城的景,只有我一人知曉嘍!”
文三白卻不理我了,對着翹翹看了又看,笑道:“這身衣服做的真美,襯你剛好。”
翹翹瞬間臉比霞光更紅,低頭笑着不說話。
這是非常明顯的害羞了。
我看得見,文三白自然也看得見。
文三白見了她的表情,一愣,半響後,才意有所指補充道,“唉,要是我也有個女兒,也該和你一般大了。”
翹翹不明所以地睜大眼睛,擡起頭來。
我是個頂憐香惜玉的,最見不得小姑娘眼中悽惶,於是出來打圓場,“翹翹啊,你這單衫上繡的什麼花啊,這樣好看?”
“梅花,十月寒冬的白梅。”翹翹低低的回答我。
然,文三白卻一瞬間蒼白了臉色,把手上的盤子遞給翹翹,強笑道:“這裡面的餈粑是剛出門買的,知道你倆愛吃。如今就你一個人吃了吧,東方姑娘是高雅的人,必然是看着屋頂的景就能夠飽的。”
說完就進屋去了。
我當然是高雅的人,但是我還是立即從屋頂跳了下來。
這永安巷餛燉鋪老榆樹妖的餈粑,可不簡單,每日排隊買餈粑的人可以從巷頭排到巷尾。
我吃的很香,小兔牙卻一改常態,吃的像小雞啄食。
“你說他是不是不喜歡我這樣的啊。”小兔牙問道。
我滿口糯米餈,含糊不清地說話,“嗯哪,嗯哪,我不素告訴你好多赤了麻,他心公只有沈宛如。”
“但是,她已經過世了啊。”這個問題她已經問我無數次了。
唉,小兔牙太嫩了,完全不能夠理解什麼是曾經滄海難爲水啊。
我嚼完口中的餈粑,大力的拍了拍她的肩,勉勵她:“四條腿的蛤蟆,兩條腿的男人,海了去了,別苦惱了,等下午姑姑帶你去花會,到時候男人山男人海的,但凡你說一個好的,本上神就把他打暈了拖回來,任你蹂躪!”
我故意把蹂躪兩字說的意味深長,小姑娘果然臉皮薄,紅着臉笑罵:“東方姑姑,你真是太不正經了!”
這就不正經了?小兔牙,你肯定不知道,我以前《雙修指導》這門課得的可是甲!
傍晚的時候,鬧市隱隱的聲音就傳過來了,我和翹翹都是第一次遇見牡丹花會,心中激動着實按耐不在,催着文三白早早關上門跟我們出去玩了,三白拗不過我們,於是,夕陽初斜,我們三人就穿着嶄新的衣服,齊齊地就出門了。
洛陽城從來都是亭臺樓閣,麗窮規矩的,今夜尤甚,一路走去,高照紅燈,佳人滿樓,處處蕭歌。牡丹花更是團團簇簇地夾道,花開似錦,燦爛輝煌,放眼望去一片花團錦簇,奼紫嫣紅,直直堪比百鳳來儀的繁鬧,街上人頭攢動,賞花觀燈,真是一片大好盛世的模樣。
人間的男子大多大膽直白,我這才走了幾步,上來搭訕的就有一打了,翹翹也惡狠狠地趕走了好幾個人,文三白看了直笑,“今個才知道,三人行,必有美女,我一張綠葉襯托兩朵美花,忙不過來咯!”
話還沒有說完,一小姑娘含羞帶怯地給他送了一朵牡丹花,直直駁了他的話,笑的我和翹翹前仰後翻,翹翹朝我擠眉弄眼,道:“三白果然忙不來的,這一路不知道還有多少花要收呢!”
三白難堪,直敲她的頭,“人小鬼大!”
三白一個人帶着兩個沒有見過世面的土包子,其中一個還是活潑愛跑動的土包子,着實不易,所以出現一個丟了一個的結果,真心不奇怪。我們還沒有走多遠呢,小兔牙順着冰糖葫蘆方向丟了,文三白擔心她一個小姑娘,跟着去找,半個時辰後,還沒有回來,然後我大致確定文三白也丟了。
於是我一個人順着華燈的方向先前走,花也美,燈也美,身邊路過的人彼此都有說有笑,起初還好,有各種新鮮的東西,看着看着,寂寞就襲了上來。不知道你會不會有這種感覺,走着走着,覺得四周的景色很熟悉,好像見過又好像沒有見過,覺得旁邊的人很面熟,好像很吵很鬧又好像無聲無息。這是一種鬧市的孤單,我活的越久,感覺越深,有的時候甚至覺得我於這世間很多餘,所有的熱鬧與我無關,我的孤單亦無從說起。
燈火輝煌,人來人往,我走在燈下,看着燈光有一種虛幻寂靜的光暈,我走在人羣,聽他們張口閉口,有一種靜默的滑稽,我專注地看着那些盛開的,紅的、黃的、白的、紫的、綠的、藍的牡丹,有一種那麼近又那麼遠的茫然。
我好想誰人能陪,
可是人都看不見。
我常常這樣子,在最最熱鬧的時候嚼出最最自我的寂寞。最喜歡熱鬧和繁華,又最怕熱鬧和繁華與我無關。
小月老說這是蒼老。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蒼老。
但是,我知道,在這一刻裡,我是願意拿我的一切交換的,交換這樣一個人,從萬千人羣中把識得,喚我曦曦,帶我回家。
當然這種文藝的感傷如影隨形,幸運地是,它常常很短暫,當我突然聽見前方有嘈雜和爭執聲時,我瞬間從自我的世界中解禁,洛陽城復又熙熙攘攘,叫賣不斷了。
我循着吵鬧的地方看去,朝着人羣積壓的中心地帶擠進,然後一眼撇進去,我分分秒活了起來,簡直瞬間活的幹勁十足了!
我遇到了我最最喜歡的橋段:惡霸強搶弱質美男!!!
弱質美男身着青色長衫,氣質出塵,呦呦,不得了,這小下巴尖的,這小腰細的,這小腳踝白的,我保守的打分九分,相當完美!
再看惡霸,四十歲上下,肥頭大耳,大腹便便,一看我就可以斷定,他二十年前必定也是個醜胖子。
惡霸的家奴擋着美男的路,美男目瞪口呆,驚慌不已,忙着逃竄,已經慌慌張張地撞倒了路邊好幾個小攤了,攤主們默默後退,不敢生非。
不錯不錯,基本滿足我拯救弱質美男的劇本,我可以上場啦!
我大喊一聲,“讓開!”擠開人羣,衝到美男前面。
以絕對的姿態護住美男,理了理被擠亂的衣服,仔細想了想戲文,學着英雄救美的段子,漫不經心地對惡霸笑道:“哎,哎,哎,慢着,這位小哥由我罩着了,你們要想找他的茬,先過來我這一關。”
按照劇情發展,弱質美男應該含情脈脈地對我說,我沒事,姑娘你快走。
這青衣的美男果然不辜負我期望,立即把我拉到他身後,倔強對惡霸一夥人說道,“有什麼事情衝我來,不關這個姑娘的事!”
然後,惡霸就應該無視美男的話,回我一句:“你是哪根蔥,敢壞本大爺的事!小的們,給我打!”
但是惡霸加惡霸家奴好像在,在發呆?
真的在發呆?
這什麼情況,“咳咳,”我輕咳,提醒他們正劍拔弩張呢!
惡霸立即給力的清醒了,發令道:“快,把這個女的給我抓了,男的跑了就算了!下手輕着點,千萬別給老子打傷了!”
我愣了,這什麼情況,這惡霸什麼眼光!!!大好的一個弱質美男不抓,抓我幹嘛啊!!!
審美這麼差,難怪這麼醜!
我很安靜的站着,不動聲色,但其實我很生氣,準備大打一架,然後告訴該惡霸正確的審美。但最最鬱悶的事情出現了,惡霸身邊的家奴們圍在我身邊轉了半天,居然遲遲不下手。
無比令人着急啊,真是不稱職的惡霸家奴!
惡霸顯然也急了,大聲罵道:“愣着幹嘛,抓起來啊!”
一個家奴,哆哆嗦嗦地答曰:“少爺,少爺,我下不去手。”
另一個家奴,跟着附和:“跟仙女一樣,怕一碰就碎了。”
靠,沒本事就不要學人家強搶美男,一羣沒用的東西。
本上神火了,銀鞭一卷,立即把這羣人都捲到洛河裡面去了。
“看什麼看,都散了,沒看過打架。”我朝着人羣兇吼。“說你呢,說你呢,找打是不是?”
驅散人羣,青衣美男過來致謝,說他叫什麼斐青衣,揚州人氏,去長安找投奔朋友云云。我見他穿的單薄,長的又很有姿色,怕他路上再遇壞人,還專門在他身上下了個仙咒,保他一路太平,然後他千恩萬謝地走了。
目送美男遠去,我隱隱不捨,心中大嘆,好不容易遇上點事,這麼快就結束了,人生果然是又長又孤寂的。
哎,不好玩,我摸了摸肚皮,還沒有吃晚飯呢,看來我只能回去永安巷,寂寞地吃完餛飩,然後洗洗睡了。
我無奈的轉過身,像是有感應一般,擡頭看向燈花闌珊處,一男子亭亭而立,他姿儀天出,他神韻自然,他神清徹骨,他翩然出塵。剛纔我給斐青衣打了九分,是極高的讚譽了,但如果斐兄臺跟這個人立在一處,立馬就是麻雀見了鳳凰,雜草遭遇了牡丹。
他見我在看他,於是在燈光下,遠遠地向我展顏一笑。
我立馬覺得心間萬仞冰山融爲一地春水。
以前佛祖給他起名字的時候說:“晨之灼灼,花開輝耀,你以後就叫晨耀了。”
那是誇他的原身牡丹美麗的,此時此刻,我看着他,他的古雅蘊藉,他的風流繾綣,覺得平身所見,再也沒有人能夠與他比肩一二了。
我心中歡喜,幸好剛纔把惡霸們扔進洛水了,使他們不得看見我家晨耀,不然就太便宜他一雙俗眼了。
我一步一步,挪到他身邊,仰頭看他,傻笑。
“曦曦,你剛纔真威武。”他先開口。原來一早就來了啊。
“嗯嗯。”我繼續笑。
他敲了敲我的頭,“跑出來了這麼久,甩了你東方神宮一大攤子瑣事給我打理,見面初,就給我這兩個字啊。”
這樣子啊,是有點對不住他的樣子,於是我摸着肚皮,說道,“我餓了。”
唉,他雖無奈的嘆息,還是拉起我的手,帶我去吃東西。
他是簡單的抓住我的手,但是我自作主張地改成了十指緊扣。
他立即像中了定身咒一般,詫異地轉頭看我。
我笑的十分得瑟:“嘖嘖,你看看這回頭率,牽着你這樣的美男逛街真是太有面子了!”
他想了想,俯下身來,在我的額頭上親了親,見我目瞪口呆,十分幼稚地回我:“這樣才更有面子。”
靠,人小就是幼稚。
我不跟他一般計較。
都是洛陽的花是靈通的,果然不假,剛纔還有很多花是含苞待放的呢,轉眼之間,都是爭相怒放了。
牡丹花王一到,果然不一樣,花開燦爛,更甚平時百倍,似乎一個一個開始爭奇鬥豔,比拼美色了。
路過一個養花的大戶,他都嘖嘖稱奇,說是今年真是奇了怪了,花都跟不要命似的爭妍竟媚,往年一般花會二十天,第一天的花,都是稀稀落落,極爲保守的,從來沒有哪年像今天開這麼的整齊,這樣奪目的。
我在心裡哼哼,都是一羣勢力的花,老大來了,就這麼殷情。
晨耀笑的隱秘,卻跟着應和道:“是啊,真的好奇。”
虛僞,我橫了他一眼。
別以爲本上神沒有看見,好多牡丹都是可以化成人形的,剛纔我走過的時候,一個個懨懨的,無精打采。現在倒好,一個一個變幻出人型來,擺腰扭臀,搔首弄姿,生怕晨耀看不到。
都穿的那麼清冷!
現在這些年輕小輩,一個一個,真可恥,不知羞!
我握緊晨耀的手,拿眼瞪她們,以彰顯所用權。
晨耀牽着我,我們一路走走停停,看燈看花,終於來到臨江樓,洛陽城最大的酒樓,準備嘗一嘗洛陽有名的洛陽水席。
在臨江樓的門口,有一個清瘦的算命的半仙看到我們,歡快地跑過來,對着晨耀喊道,“這位公子,快來算一卦吧,你娘子這長相,一看就是要出軌的。”
靠,什麼話,我不爽了。
晨耀卻很開心,笑着對我說道,“他真有眼力。”
我很生氣地瞪他,我還沒有成親呢,怎麼可能會出軌,這是紅果果的是誹謗!
晨耀見我生氣就更開心,眉笑地都彎了,覆在我耳邊,輕輕地說,“我也覺得,一看你,就知道你是我娘子的長相。”
靠,又被這個晨耀這個小神仙調戲了。
什麼破樓,門口也不看嚴一點,不去也罷。
我甩開他,氣呼呼地,往回走,還是回去吃我的餛飩去。
晨耀跟着後面叫我,我加快步伐,不理他,假裝看不見。
快拐進我們永安巷的時候,他一把拉住我,在我耳邊,輕語道:“曦曦,不要鬧彆扭,好久不見了,我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