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雖好,不是久戀之家。天庭即便萬般不如意,也是生我養我之地,何況,天庭繁盛,數千年如一日,宮宇輝煌,重樓疊軒,甚至於,林間依然是新綠模樣,花叢依然是錦簇姿態,就連天河的水,也還依然泛着剔透晶瑩的銀光。
我回來自己宮中,卻不如曾經那般如魚歸水,快意瀟灑。老實說,我着實嚇了一跳,甚至一度迷茫了。剛纔說的,天庭數千年如一日,不變不遷,亙古永恆,我東方神宮,一年之間,變化之大,足以用四個字形容:翻天覆地。
你知道的,我是個見慣大世面、地位卓絕的神仙,翻天覆地和覆地翻天這兩個詞,本上神都不會常常使用。即便晨昏顛倒,江水倒流這樣反常的事情,我都可以一笑置之,但是如今我東方神宮變化之大,變化之多,直讓本上神陌生驚歎,以至於我八風不動的性子,都不復淡定了。
以前我東方神宮,佔地萬畝,雄居一處,高門大戶,獨來獨往,是我擁有二十六仙使和四個仙童的內宮,任我作威作福,任他人豔羨不已。如今這東方神宮,儼然成了他花王晨耀的後花園,一萬一千又五個花仙嫋嫋嚶嚶,往來穿梭於中,就連花晨府前面的餛飩攤和燒餅油條店都一併在我宮門前開了分店。
撇開一筆,嗯,我去吃過,燒餅油條攤還成,大愛他家油條豆漿,油條清脆軟嫩,豆漿濃郁清甜。餛飩攤就遜色了很多,比起老榆樹家餛燉的風味和特色,更是相差了十萬八千里。
不過,相比起來,千里迢迢趕來吃早午飯的男仙們纔是真的遜色的不得了,色膽顯然不如色心大,每次本上神去喝豆漿吃油條的時候,他們就畏畏縮縮、形容猥瑣地不敢上前,搞得燒餅油條攤的老闆都不是很樂意做我生意了,次次都拿眼睛覷我,好像我勾搭了旁邊的餛飩攤老闆,存心壞他生意似的,這真真讓人鬱卒不已。
太鬱卒了,於是只好讓晨耀幫我買了帶回來,我躲在宮裡吃。晨耀很會做事,油條一定要現炸的,豆漿一定要溫熱的,所以即便是打包帶回來的,味道也毫無區別,好吃極了。搞的我如今都養成了,他一下早朝,就自動醒來的習性,比晨曉的公雞還準時。
這件事情,嫦娥那個醜女人就毫不留情地嘲諷過,說我這是被晨耀養出習慣了,說我不要老臉,欺負新一輩的新人。我激烈地抗議過,我纔是晨耀的飼主,我養他,好不好!不過,介於,晨耀他給我買早飯,給我做午飯和晚飯,甚至於夜宵,這樣的抗議,我自己也比較動搖就是了。
唉,回到豆漿油條的話題,這件事上,我意識到,我和晨耀在親民方面的巨大差距。不得不承認,晨耀他比我有人氣多了,他不過在燒餅油條攤買了數次油條豆漿,餛飩攤的生意就做不下去,歇業回家了,燒餅油條攤也再也不買燒餅,改名豆漿油條攤了。
偶像的力量真是巨大,即便不少男仙豆漿過敏,頂着消化不良的巨大風險,還是日日一碗豆漿加兩根油條。因爲廣大的仙姝們都認爲,真正的美男,一如晨耀,都是喝豆漿吃油條長大的。早餐不吃豆漿油條的男人,都是些上不了檯面的醜男。
另外,拜晨耀那一萬一千又五個鍾靈毓秀的花仙所賜,我宮中二十六仙使對晨耀的接受度是從所未有的高,對他,那是心悅誠服,敬重愛戴,喜歡的不得了,幾乎燒香膜拜了。那二十六個沒出息的東西,真是想想就來氣,如今日日梳頭抹香,油光可鑑,對着小花仙們點頭哈腰,跟前跟後,諂媚的沒邊了。
我給他們俸祿,他們都沒有這般巴結我的。
我那四個小仙童就更讓我憂心憂勞了,如今天庭,新一屆的小神仙們都講究一點標新立異,特立獨行的,像什麼短袖情啦,龍陽好啦,分桃愛啦,是的,我說的正是這一件事,我這活潑天真的四個小仙童啊,本來是調皮搗蛋,上樹下河的年紀,現如今倒好,天天跟在晨耀身邊,有進有出,有說有笑的。
我每每看了,都憂慮非常,唉,晨耀雖然俊美,但這可這麼好哦,一下子就折損了我四員小將啊!
真真是龍陽猛於虎,防不勝防啊!
小月老還試圖安慰我,他說,一二三五六——沒四(事),且放寬心,他說,擒賊先擒王,只要上神您牢牢把握住花王晨耀,一切都會在盡在掌握之中的。但是他又思量了半響,又不無憂患意識地告訴我,如今上神宮中鶯鶯燕燕太多,最容易後院失火了,想要把握住花王晨耀着實不易,望上神務必警醒。
他這樣一說,我其實很有危機感,說句嚴重的,除了我私奔在外的坐騎大白,我東方神宮幾乎是全軍變節了。真真是一次成功的政變,我東方神宮自此是不是該姓晨耀,不姓東方了?!
按照我一貫的作風,晨耀是我的人,再招風,那也是我面上有光的事情,不須計較。但,那一萬一千又五朵小花仙,是哪裡來的蔥和蒜,憑什麼在本上神的地盤上作威作福,享受各種便利!?
想辦她們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了,但讓我日復一日容忍她們的原因,其實非常啼笑皆非。花界一向以輕盈靈動,曼妙美豔聞名於三十六天,花界最令人矚目的活動,當屬她們歷年的飛行比賽,數萬名花仙美女翩然於空中,競相飛舞,花枝招展,那景緻真是美不勝收,令人食色大動。是以,該盛世是一件令天庭衆仙沸騰的大事,年年都備受矚目,連天帝天后都期待不已。是日美人成羣,一如百鳳來儀,萬紅遍地,天下美人之至,大抵此焉。
打個比方,一片雪花落下,你覺得索然無味,單調簡單,倘若千千萬萬雪花飄落的時候,你就覺得美妙萬分,驚喜異常了,重重疊疊,反反覆覆,這就是累計繁複的美的奧秘了。
我回天庭那一日,恰好趕上她們飛行比賽的決賽。我應晨耀的邀,作爲頒獎嘉賓,等在終點。決賽的時候,還剩下三百來個花仙,個個善飛善舞,是花界翹楚,等她們決出了十強,我就勉勵她們幾句,給他們頒發幾個仙桃。
天帝天后都是愛熱鬧的,連同天庭其他幾位身份貴重的上神,我們一同等了老半天,太陽都落下了,結果卻只有一個花仙飛到了終點,其餘的都不知所蹤。
這三百個花仙都是飛行的好手,五萬八千裡雖長,但她們絕不至於中途棄權的,晨耀百思不得其解,正納悶着呢,然後就有人特特趕來來解惑了。
說是因爲第一名飛的實在太快了,把第二名遠遠的甩在後面了,第二名是愛寫小說、迷糊成性的小雛菊,在岔路口的時候,她一不留神,飛錯路了,於是剩下的二百九十七名花仙就一路旖旎地跟着她,全部飛錯路線了。
太過喜感了,以至於這一個笑話,我可以笑半年。每次看見她們穿梭於我宮中,我就想象她們像葫蘆串一樣悶頭飛錯路線的樣子,心情就出奇的好,也就姑且留着她們在我宮中來來回回,一直到如今。
但是這些還不是重點,重點是我東方神宮中居然也有這麼一天,也能夠花團錦簇,花開遍地,一片欣欣向榮,繁榮豔麗了。
嗯,就是字面的意思,曾經我東方神宮只有樹沒有花,綠油油的一片,好不整齊,最絢麗的顏色是後院一片火紅的楓樹,因爲它們完全體現了萬綠從中一點紅的特點,我們宮中都權且把紅楓當成紅花看的。
晨耀身爲衆花之王,仙性凌然,居然入住後,一夜間花開遍地,奼紫嫣紅,牡丹尤其開的好,一片一片,一簇一簇,美的無與倫比。那時候我還在人間呢,沒有看到那樣瞬間花開,燦爛壯麗的景象,說實話,我心中是頗爲遺憾的。
我初回宮後,面對這樣巨大的風格與色調的變化,着實難以消化。反覆告誡自己,這是我東方神宮,不是走錯地方了,消化了許多時日,才難爲其難的、略略地、接受了。
我是個愛花的,這巨大的驚喜令我無所適從,我以前的愛好很簡單也很單調,就是走走晃晃,看到哪處花好,就移回我宮中,但如今,我繞了天庭一圈發現,居然全天庭的花都不如我宮中的花開的好了,我宮中就是一兩株雜草上開的小碎花,都豔麗的跟玫瑰芍藥一般,真是匪夷所思。
太匪夷所思了,我以前的愛好着實難以爲繼,沒了消遣,日子變得異常難過,不得不催生我養成個新的愛好,我費了好些思量,想來想去,於是拿起了畫筆,開始畫花。愛花之人嘛,既然全天下的好花都在眼前了,自然會想些風雅的事情做。其他的花,皆不入我眼,唯愛畫牡丹。拿着畫筆,對着牡丹,日日消耗數個時辰,歡喜的很,樂此不疲,算是個新的高雅志趣。
這日,和風暖人,柳遮花映,我依舊尋了個清涼的地,鋪下宣紙,描描畫畫。這次擇的地比較偏僻,是我宮中深處的一處雲軒,每當風生竹林,月上芭蕉,這雲軒都異常的深邃幽靜,很適合幹些才子佳人幽會相聚的勾當,故自花仙們往來平常之後,這小小云軒倒是從無人問津之地變得相當搶手了。
即便這日我尋過來的時候,日頭還早,我也才吃了午飯,打了小盹,仍然棒打了一對交頸的鴛鴦,雖然我真不是故意的,誠然,高潔如我,怎麼會想到未時才至,他們會有這般的好興致。我厚臉皮慣了,看了些有傷風化的事情,倒是無所謂,只是苦了那對鴛鴦,可憐見的,抖的跟篩子一樣。
不與小輩計較是我一貫的作風,況且看着又實在眼生,我連訓話都沒有,直接讓他們找晨耀領罰去了。不過作爲一個高潔的上神,他們離開之前,我還是很好心地提點了他們三兩句,“下次再犯,需尋個有遮有擋的地方,若是實在找不到,也需尋個黑燈瞎火,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
一點小插曲,絲毫不影響我作畫的心情,牡丹是非常霸道的花,我單指它美豔的霸道,花開碩大、精緻、細膩,簡直攝魂奪魄,美的讓人無法呼吸。這雲軒旁邊的牡丹開的甚好,而且是清一色的殷紅,一朵一朵渲染開來,我一隻拙筆,真心不能道之一二。
還沒有怎麼動筆,玉兔翹翹竟然找了過來。幾日不見,人竟然消瘦不少,一臉愁容,我正在作畫,風雅的很,心中立即突突顯了兩句詩:“新來瘦,非幹病酒,不是悲秋。”
“喲,小兔牙,這是誰欺負你了啊,看着眼睛紅的。”我整理了下酸溜溜、文縐縐的情緒,擡起頭來笑話她。
“我去了人間找他,”小兔牙自己找了個地,抱膝坐下,悶悶地說,“那天你告訴我,他的紅線和我的牽在一處,我就立即回人間找他了。”
“哦?”我簡單地發了一個音,表示我在聽,這足以支持她繼續訴說下去。
“然後,我就問他,到底愛不愛我。”翹翹還是真是一如既往的直接啊!
“他居然告訴我,他心澄定,亦無所戀。”在我意料之中啊,要是他能夠接受你,早就接受了,好不好?還等你現在隔了這麼長時間,巴巴地去問他啊。
“哼,這明明是騙人的!我一直就知道他喜歡我,月老也證明了他喜歡我,”小兔牙紅着眼睛,倔強地擡頭看着我,“姑姑,你說,爲什麼他就是不承認呢?爲什麼呢?”
一迷爲心,百般苦索,
生死熾然,苦惱無量。
翹翹,情愛之事,問我一個旁觀者又有何用?
況且,從來也不是隻要相愛就會在一起的,相愛簡單,相守不易,天時地利與人和,一樣都少不了。
我擱下畫筆看着她,鄭重地搖了搖頭,表示我也不知道,提起筆,準備作畫,想了想,又放下筆,問她,“翹翹,那你預備怎麼做呢?”
翹翹抱成一團,埋頭坐着,時不時抽搭一下,也不答話。
我見她低迷,也不打擾她,任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這種事情,百轉千回,都是自己思來想去的,別人再怎麼開導都無濟於事的。
我再又拿起畫筆,一筆一筆的描繪牡丹。
我從前於繪畫其實不是很擅長,但是還很會些旁門左道。和哥哥一起學作畫的時候,哥哥的山水畫的相當好,每每要交功課的時候,騙哥哥他多畫一副,然後照着他畫的山水臨摹,即使我臨摹的一塌糊塗,先生的評語也必會說句,立意高遠,境界開闊。哥哥的花鳥也畫的極好,只是人物畫欠缺些,先生說他的人物畫,畫中無物,沒有靈氣,雖然我看他的人物畫,畫的猴子像猴子,畫的猩猩是猩猩的,栩栩如生,以我的觀念來說,已經是極好的了。
與此同時,大約是期望不高,先生對我倒是寬容了許多,只說我,活潑有餘,功力不足,讓我多多下功夫,日後若想大成也不是沒有指望的。
說道繪畫,三白也尤善丹青,我見他的一幅人物畫,畫中,宛如當窗理雲鬢的樣子,真真是勾畫得當,筆筆生輝。
那是該是記憶入骨,相思刻成的畫,所以三白他在提筆之後,落筆之前,心中必是繾綣溫柔的吧。
也不知道他文三白若是哪日想要描繪翹翹,該用什麼樣的筆,着什麼樣色呢?筆墨之間,與宛如之畫相比,濃墨清淺如何?
翹翹突然擡起頭來,揉了揉眼睛,堅定地對我說:“姑姑,求你如之前所言,給他和沈宛如三世情緣吧。”
“哦?”她這樣子說,我就不是很理解了,這是求而不得,委曲求全了嗎?
“既然這是他要的,那就給他吧。”翹翹咬了咬脣,“我是希望他愛我,但我更希望他快樂。得償夙願,該是快樂的吧。”
“如果這樣,他下輩子就會忘記你了,你卻得記得他一生,而你的一生又這樣漫長。”我適時地提醒她,仙家日長,度日如年。
翹翹眼裡圈着淚珠,卻不肯落下,“嗯,我知道的。”
“那,如你所願。”我收筆畫畢。
我喜歡翹翹她愛嬌愛俏的樣子,卻不知道,她倔強堅強的模樣也很好看,看來,嫦娥真的把她教的很好。那我就放心多了,日後,她即便難過,嫦娥也一定可以帶她走過低谷的。
這幅牡丹,我畫的很是用心,看着甚爲滿意,本來題字是想提一句,精誠所至,金石爲開,送給翹翹,勉勵她,執着追求,不要放棄的,現如今,只好提一句不相關,前頭盡有無窮路,只在工夫不斷間。
數年之後,我又見過三白一次,那時的他已兩鬢斑白,識人不清。我跟他打招呼,他虛着眼睛看我半天,也沒有認出我來,但他仍然對人體貼,蹣跚着給我備下香茗細點,我問他還記不記得翹翹了,他說年紀大了,很多事情記不住了,翹翹是誰啊。
我不管他記得還是不記得,自顧自的告訴他,翹翹在天庭生活的好極了,不但把他給忘記了,還準備再覓新一春了。
說的時候,他在給我斟茶,兩行老淚無聲無息地落下,他拿着袖子混亂地抹了抹,強笑道:“老了,不覺沙就迷了眼。”
他既然這樣說,我也當作沒看見,喝了茶,吃了細點,又閒聊了幾句生活維艱。三文只招了大寶他們那一批學生,如今學生們各自出息了,他一個人獨居永安巷,難免孤單,比之年輕時候,他嘮叨羅嗦了不少。
我不知道他值得不值得,本來他這幾十年可以過的不一樣,如果他跟翹翹在一起,至少晚景不會這麼寂寥。
我走的時候,轉身看去,斜陽橫斜,永安巷中,老榆樹下,學堂明淨,當年被我用了掛調皮學童的梧桐,都難以圈抱了。
梧桐葉長,繼而葉落,
又還秋色,又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