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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的時候,海萍和方園走進上海瑞龍國際酒店大門。

在水晶燈、粉綠花束、抽象雕塑、室內溪流裝點的豪華大堂裡,他們一眼看見了董勝男。

她化着淡妝,一襲湖藍秋裝,正坐在咖啡吧的沙發上等他們,要請他們在這裡吃個飯。

海萍和方園以前從沒走進過這家五星級酒店。原本今天他們也不想來這裡。

從昨天到今天中午,海萍幾次謝絕董勝男的電話約請,因爲發生在奈特利高中的那件事讓她心裡有氣,她不想跟這個女人多說什麼了,總是提這事心情也不好。你不是已道過歉了嗎,我接受了呀,還想說什麼呢?其實這事關鍵是你家小孩自己有沒有認知,有沒有向朵兒認錯,而看前兩天朵兒視頻裡的意思,好像還沒呢,我們大人在這裡說來說去,又有什麼意思呢?再說,學校現在也只是在做調查,我們這邊這麼接觸是不是妥當?

所以,海萍在電話裡堅持一個意思:小孩子的事讓她們自己去處理,其實也不小了,都是大孩子了。

董勝男在電話裡懇請,朵兒媽媽,不全是爲了這個,我們也是有緣分,兩家都在同一個城市,兩個小孩在那邊是同一個學校、同一個年級,她們可算是貨真價實的老鄉哪,所以我們也交個朋友。

海萍覺得搞笑,心想,交朋友?你們是有錢人哪,在那邊都買別墅了,你們小孩都蠻橫到美國去了,而我們是工薪階層,我們以前也不認識呀,能朋友到一塊兒去嗎?

這麼想着,她就說,楊冰媽媽,兩個小孩自己交朋友纔要緊,她們成朋友了,我們才能高興。還有啊,學校現在也只是在做了解,我們大人交流得太多,不知妥不妥,上次媒體上說的“加州中國小留學生凌虐同學案”,家長事先想私下商量,結果……

海萍也只是想借此理由推卻一下,她也知道楊冰朵兒這事哪有那個案件這麼嚴重,但哪想到經她這麼一說,反而加重了董勝男的憂心。

結果,到下午下班前,董勝男的電話又過來了,她說,朵兒媽媽,楊冰她爸爲見你們剛從廣州火速飛回來了,是我讓他回來的,我說,你還做什麼生意啊,女兒的事或許不嚴重,但這裡暴露的問題相當嚴重,只有我這個當媽的才知道非常不妙,你給我回來。所以,朵兒媽媽你真得幫幫我,跟我們會一下面,我是有誠意的……

海萍其實沒完全明白她話裡的意思,也來不及琢磨這女人還想在約請的這個飯局上表達什麼意思。海萍握着手機,只明白了人家老公專門坐飛機趕回來了,想會會面。

於是,海萍不好意思推卻了,說,你們這麼客氣,那好吧,我跟老公商量下,爭取晚上過來。

現在勝男帶着海萍方園夫婦乘坐電梯,來到38層餐廳,已訂了江景包廂。

走進包廂,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暮色中的江景,兩岸燈光正在次第亮起來,鱗次櫛比的樓宇像連綿的叢林,映襯着都市黃昏的灰紅天宇,使人彷彿飄浮在沉鬱、繁華的空中。這氣派震到了方園,他心想,他們想跟我們談什麼?

包廂裡還有一位30來歲的女人,氣質溫婉,正在讓服務員安排今晚的菜單,她對進門來的三位笑道,你們來了呀,楊總還需要等一下,他從機場出來,又突然被生意合夥人接去談一個項目,要稍稍等一會兒才能過來。

勝男看了她一眼,說,是林助理嗎?

林助理微笑點頭,說,哦,是董女士吧。

勝男對海萍方園夫婦表示歉意,哎呀,不好意思,老楊就是這樣拎不清,還要讓你們等。

她又對林助理搖了一下頭,說,忙啊忙,沒有什麼事比小孩教育的事更值得忙。

林助理衝她笑笑,繼續應對那個等着點菜的服務員。服務員拿着菜單徵求意見,問:珍寶蟹要嗎?

林助理說,要的,這個潮汕釀豆腐不要了。

服務員說,這是我們家自制的豆腐,味道蠻好的。

林助理輕聲說,楊總不吃豆製品。

勝男扭頭問,啊,爲什麼?

林助理溫婉地笑着解釋,他最近尿酸高。

她們這樣的言語,讓方園覺得哪裡有些奇怪,但一下子又辨不出來。

而海萍已經有點看出來了。但她發現勝男看了自己一眼,於是趕緊搭話,說,菜少點一些好了,咱們人不多,而且我今晚還不能多吃,因爲明天一早要去體檢,是單位每年的例行體檢,醫院關照體檢前一晚不能多吃,晚上8點後不能進餐。

勝男睜大了一下眼睛,說,啊,是這樣啊?要體檢啊,不過,這個年紀是要重視體檢,這個年紀是要開始養了,我自己這一年感覺蠻明顯的,身體不如以前了,老是覺得累,睡覺不是太好,哎,朵兒媽媽,我們倆到

底是誰大?你看着好年輕哦。

海萍注意到了這女人妝容下的疲憊,說,不會的,你應該比我小,楊冰媽媽,像我們這個年紀,上有老下有小,是累的,我呀,心裡有時總是“別別”地跳。

海萍按了一下胸口,對她笑道,不過你應該比我好,條件好呀。

呵,哪有好。勝男笑了笑,同情地看着海萍說,要對自己好一點,女人是要對自己好一點,別的都是空的,除了小孩,小孩好,心裡也就妥當一些。

正說着,一個高個男人走進來,肚子較鼓,藏青色西裝,身後還跟着兩個年輕人。他呵呵地笑着,周身的氣場從門口往屋裡涌過來,是當老總的派頭。

林助理迎過去,輕聲說,他們都到了。

方園海萍夫婦立馬知道他就是楊冰的爸爸了。

高個男人看了眼桌上的這幾位,朗聲笑道,噢喲,你們都已經到了。

他解釋自己剛從機場下來,又從四季酒店那邊趕過來,他說,我生怕太晚,還好,沒太晚吧。

他伸出手來,與方園海萍握手。這邊林助理已安排那兩個年輕助理與自己一起去樓下自助餐廳。

勝男向海萍方園夫婦介紹,這是楊冰的爸爸,楊漢君楊總。

楊漢君看了勝男一眼,對兩位客人笑道,稱呼楊哥好了,坐坐坐。

他那高於他人的氣場,其實是讓海萍不太舒服的,也可能是他當老總習慣了,但現在他面對的是他女兒同學的爸媽,又不是想跟他做生意的人,更不是感謝他宴請的友人。

楊漢君讓服務生給方園倒紅酒,方園連忙擺手說不會喝。楊漢君就把視線轉向海萍,笑道,那女士能喝點?

海萍說,明天要體檢。

楊漢君搖頭,哈哈笑道,體檢,我從不體檢,盡是嚇唬人的,我從不去。

看兩位客人沒笑,有些拘謹的樣子,楊漢君就拿起自己面前的酒杯,搖晃了一下,對方園說,不喝酒就沒氣氛了。

他那種自帶嗡嗡鳴響的、有底氣的派頭,早讓董勝男不舒服了,她心想,有沒搞錯啊,這個飯局又不是歡樂頌,今天是來向人家賠禮的,爲你那個女兒賠禮的。

於是勝男起身,就大洋彼岸的事,向客人當面表示不好意思。

在這樣一張桌上,她這個鄭重的姿態,還是讓海萍方園夫婦感動了一下,他們連忙擺手,表示可以啦。

楊漢君拎起酒杯,說,咱賠個不是,小孩子不懂事,哎喲,我像她們這麼大的時候,天天打羣架,哈哈哈,不過女孩子該跟咱不一樣……

他這話,可能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想說啥,果然引起董勝男的反彈,勝男說,喲,楊漢君,我告訴你,北美可不是我們這裡,你小時候在這裡可以號稱“楊浦小霸王”,而在他們那邊,這是要治的,要治的就是你這樣的,你知道嗎,前幾天加州那幾個打同學的中國小留學生被判了多少年,你知道嗎?最厲害的被判了13年!你以爲是在我們這裡啊。

面對勝男的情緒上揚,楊漢君張着嘴,侷促了一下,點頭說,哦,哦。

但他顯然不想讓自己落於勝男的下風,他對勝男笑道,你有文化,我沒文化,我不知道這個。不過,你也別太擔心,楊冰她們倆小姑娘嘛,哪會鬧成那樣,沒準過幾天又好成閨蜜了。

他拎起酒杯來碰方園的飲料杯,說,兄弟,你說是不是,小女生的事嘛,你看她這當媽的想到哪裡去了?

雖然這胖老總說的倒也可能沒錯,現在學校還只是打了電話來要求家長對孩子進行教導,並且校方只是在做調查,所以也沒必要往那麼壞的結果想,但他這麼輕描淡寫的樣子,令海萍不愛聽了。

果然,董勝男不幹了。她拿起自己的手機,給楊漢君看:怎麼沒什麼事?你看看,人家小朋友手上都有烏青了。你看看,怎麼事不大?人家學校給我發來的郵件,你看看。

勝男這麼突然飆起來,情緒激昂地爲朵兒鳴不平,幾乎讓海萍恍惚,好似這一刻她纔是朵兒的家長,而自己跟老公坐在這裡因爲檯面上的關係,在客套,是錯位了。

事實上,董勝男確實鑽進了自己激昂的邏輯裡,她說,楊漢君,我告訴你,這是你眼裡的小事,也可能確是小事,最後有幸學校沒當大事,那是人家家長有修養,但這樣的事你不重視,最後害苦的是你女兒。我問你,冰冰爲什麼這麼蠻?她以前是這樣的嗎?你別不當回事,學校還在調查,萬一被警告怎麼辦?我告訴你,楊冰去年已經被學校警告過一次了,如果這次再捱上,你給我說,怎麼辦?三次警告就要遣返了!楊漢君,即使真如你說的沒那麼嚴重,但這次暴露出來的問題是夠嚴重的,我這個當媽的,對這事預感不好,你看着辦,你說,我的冰冰怎麼成了這個

樣子?

勝男突然淚水奔涌而出,嗚咽道,你說,賺那些錢要它幹什麼,賺的那些錢讓人敗到哪裡去了你都不知道,女兒可是你自己的**哪。

在客人面前,勝男的淚崩讓楊漢君有些發窘,他說,哦,我哪會不重視女兒。

他看了一眼方園海萍夫婦,就起身從手包裡拿出一個信封,說,這是我早備好的,一點點心意,小孩子的事都是我們的心頭大事,勝男這樣怪我,是她心急了,我哪會不重視呢。你們也一樣,咱中國人做什麼都是爲小孩的,楊冰這件事啊我們不好意思……

面對這個遞過來的裝着錢的信封,海萍方園大吃一驚。其實,剛纔有那麼一會兒方園坐在這裡有些恍惚,他感覺這一家人說話怎麼這麼快,話題點一會兒在這裡,一會兒又轉到那邊去了,而話裡的意思跳來跳去,讓腦子都快短路了。他都不知道他們在爭鋒什麼了。他想,這一家到底是做生意的,不像我們整天坐單位辦公室的。

面對這個信封,方園擺手推開,不行,不行。

楊漢君就將它拋到了海萍面前。海萍起身,把它往楊漢君像扇子一樣的手掌裡推,但她推不過他,就調頭把它放到哭泣着的勝男面前,一邊說,怎麼可以這樣?只要小孩自己認識到了問題,就可以啦,我相信楊冰這孩子現在已經認識到了。

勝男擡起頭,淚光閃爍地看了海萍一眼,對楊漢君說,楊漢君,你看看人家的涵養,楊漢君我告訴你,你是不是覺得給個錢就行了,沒準你還以爲自己有多了不起了,你以爲用錢就可以擺平了?我告訴你,那個“小留學生凌虐同學案”,就有家長私下想用錢擺平,結果罪上加罪,你以爲在那邊是在這裡啊?

海萍心想,她現在倒認知得很清晰、正確。

方園看着楊漢君的窘樣,打個圓場:楊冰媽媽你也不要盡往壞處想,海萍已經說過了,小孩子自己知道問題了就可以了。

勝男突然站起來,再次淚涌,說,我怎麼能不往壞處想呢?楊漢君,你說說你是讓誰在那邊看着孩子,那個人看得了嗎?管得了嗎?那個人連她自己都站沒站相坐沒坐相,扭得像條蛇,她看管小孩,她有這個能力嗎,有這個品行嗎?你說,我們楊冰小時候那麼乖巧的小女孩,現在怎麼不聽話了?今天這個事暴露出來的是家庭管教的問題。

她拿起那個裝錢的信封,搖着,對海萍說,你說說,有這樣糊塗的老爹嗎?你說,我能放心嗎?

到這時,連方園都看明白了:她是他的前妻,而在那邊看管小孩的,沒準就是原先的小三,現在的小媽。

海萍方園手足無措,他們勸了一會兒這對奇葩的前夫前妻,15分鐘後,找藉口撤退,一個說晚上單位還有會議,一個說明天一早要去體檢現在得趕緊回去休息,這兩天身體本來也不太舒服。

方園海萍坐電梯下來。

董勝男比他倆晚了兩分鐘下樓,在酒店大堂,她從後面喊住了他倆。她面容帶笑,急匆匆地過去對兩位表示歉意,她說,你們看我是不是有點可笑,其實我也不是傻瓜,我知道學校還在做調查,就這兩天的態勢看,我直覺事兒未必太大。但是我必須要告訴他楊漢君,得重視,我必須讓他知道這事大,必須讓他想一想誰在那裡看管小孩,這到底妥不妥。中國人說“言傳身教”,這是千真萬確的。楊冰這兩年脾氣動不動就爆,這說明啥?說明小孩心情不好,爲什麼會這樣?那個人看得了嗎?

勝男向兩位合了一下手掌,表示感激,說,我必須請你們來,不是想談什麼條件,只是想讓他從廣州給我回來,讓他明白這是個事,我女兒的事是個事,錢是賺不完的,而女兒,我只有這一個,這輩子也只有這一個,如今可以生二胎了,我已經不能生了,不僅不能生了,而且連老公都沒了,即使有,也不能生了。他倒好,讓那個狐狸精給我看小孩,我必須敲打他這一點,讓他想一想,所以謝謝朵兒媽媽爸爸。

海萍方園瞬間思路凌亂。而勝男笑了,說,至於後邊美國的事怎麼解決,我還有第二步方案,我不能讓那女人看我孩子。

勝男突然從隨身包裡掏出剛纔那個信封。海萍以爲她又要遞過來了,連連擺手,心想,這女人變來變去,比劇情還複雜。

好在勝男沒遞過來,而是向他們晃了一下,笑道,這個錢當然不適合,但是,我們可以把它當作教育基金,比如去美國看小孩的路費,朵兒媽媽,我視那邊的情況再定,到時我們倆一起去。

她沒等海萍方園的反應,接着說,小孩子可能需要我們在這個時候去幫助她們。

後來在回家的路上,海萍方園感慨到說不出條理清晰的話來。

家家有本難唸的經,是的。海萍終於說,當媽媽的,都是費盡了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