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在宵行元神崩毀的記憶裡, 鳳羽嘉幾乎是一動不動,充分詮釋了何爲坐懷不亂、呆若木雞。
白語冰摟着這鳥兒,把懷中人按在胸膛上, 低頭吻涼軟的銀髮, 心中也十分慘淡。
同爲男子也就罷了, 說到底, 這是他自己的軀殼, 圓房說得輕巧,真下手卻難。
他心目內觀,隔着識海半透明的屏障感知, 鳳羽嘉全沒把心放在此處,始終在思索宵行之死。
有那麼一瞬, 他分明感到, 鳳羽嘉活膩了, 萌生了死志,竟在冷靜地安排後事。
鳳羽嘉最牽掛三件事, 一是《山河社稷圖》尚未修復完畢,如何抵擋即將到來的無量大劫;二是朱雀陵光神君能否代替自己統領羽族;三是如何處置修真界的沈止念和來歷不明的假宵行。
“……”白語冰替鳳羽嘉心累,這位神界大佬想給龍祖宵行殉情,還得先謀劃好一切。
他吻至鳳羽嘉耳郭處時,鳳羽嘉終於下定決心, 要和他圓房換回軀殼, 以便周全那三件事。
但鳳羽嘉又在爲他考慮, 圓房之後, 彼此會結成同生共死契, 自己死了,他如何繼續活下去。
白語冰從前對鳳羽嘉不乏誤解。時至今日, 能感知到鳳羽嘉的識神,他才發覺這鳥確是純善。
他忍不住感慨道:“聖前,你老人家活了一大把歲數,怎麼還這麼可愛?”
鳳羽嘉神思散亂地“嗯”了一聲,擡起眼看他,猶在琢磨以後如何解除同生共死契。
白語冰心底一片清涼。以往他喜歡氣一氣這鳥,再逗一逗這鳥,大約是一種較淺顯的好感。
此時,好感似更上一層樓,成爲了一種不忍再欺負對方的愛憐,一時竟令他無慾無求。
他鬆開摟抱的手,深沉地對鳳羽嘉道:“聖前,這可如何是好呢?哎,我真的喜歡上你了。”
鳳羽嘉已察覺他對自己有意,聽他親口說出來,卻還是一怔:“我說過了,你我……”
“就像父母喜歡兒女,”白語冰一定要和鳳羽嘉分享一下自己的心情,“聖前你是太陽之氣育成的鳥兒,未嘗過被父母疼愛的滋味罷?這麼樣好啦,從今往後,就由我罩着你,給你當爹罷!”
“……白語冰。”鳳羽嘉咬牙切齒,卻依舊不失儀態,以至於像是個深情款款的模樣。
白語冰哈哈大笑:“聖前你不必太過感動,實在無以爲報,就大大方方叫我一聲爹罷。”
鳳羽嘉伸手來拿他。兩人拆了會兒招,單論招式,白語冰發覺,此鳥還是以法術見長。
“本世子欺男霸女,其實也是有底線的。小鳳兒,你這般醒着,本世子實在下不去手。”
白語冰一手逮住鳳羽嘉雙腕,一手遮住鳳羽嘉的雙眸,如此這般,將此鳥困在懷內。
耳鬢廝磨,他像是在說給對方聽,又像是在說給自己聽:“我知曉你對我無意,這是我自己的軀殼,我對我自己做一些事。等你一覺醒來,你就會回到你自己的軀殼裡,我不會讓你受辱。”
鳳羽嘉掙了一掙,哪裡是內丹真元充沛的他的對手,只得口吻嚴厲稍許,以積威震懾他道:
“白語冰,你的所作所爲,正在使我受辱。你在我的軀殼內,而我是太陽之氣育成的第一隻鳳凰,天下羽族之祖。我不會強人所難,也不會毫無擔當、傷害一條小海龍。你明白我的意思麼?”
白語冰笑道:“胡說八道!當初強搶我入宮的不就是你嗎?你對我有慾望,我對你也不乏好感。咱們這個,你情我願,就叫露水情緣。以後的事以後再說,橋歸橋路歸路,也沒誰傷害誰。”
話說到此處,他尋思着如何令此鳥失去神志。鳳羽嘉的許多法術,他不會使。釋放威壓罷,又怕威壓太盛,損傷了鳳羽嘉的元神。思來想去,他也只有對自己的軀殼下手,強行打暈此鳥。
鳳羽嘉情知大事不妙。這小龍看似散漫,倔起來卻十頭牛也拉不回,連共識契也會爲之更改。
“且慢!白語冰,你聽我一言,我還沒有準備好……”
“不就是換回軀殼嗎,這有什麼好準備的?”
“你且聽我說……我對你並非無意,只不過,我等待宵行已久,一時無法接納你。”
鳳羽嘉拗不過白語冰,強行扭轉己意,循循善誘地道:“聽我說,你不能打暈我,結同生共死契沒這麼簡單。你我須情投意合,如此才能靈肉結合。否則,你就是抱了你自己,我也回不去。”
白語冰一掃鳳羽嘉的識神,這倒也不是謊話。同生共死契,須得在結合時提出結契。
他撒開兩手,癱在鳥巢裡,大叫道:“媽媽的,這麼費勁!”
“給我一點時間,”鳳羽嘉如劫後餘生,只把他當妃子哄,俯身溫柔地愛撫他的臉頰,大有繾綣之意,“到時候,由我來抱我自己的軀殼。白答應,你如此忠心待我,我定會給你一個交代。”
“……”白語冰忽覺微妙,想起最初鳳羽嘉那好似出於禮儀的調情,還有一絲絲不爽。
鳳羽嘉掌握了話語權,決心緩和尷尬的氣氛,給這小龍一點甜頭,環視周遭說道:
“洪荒初時,這丹穴山本是一處洞天福地,你想不想看此處原本的樣貌?”
白語冰心灰意懶,敷衍地應了一聲。鳳羽嘉教他祭出九霄琴,又手把手傳他回光術。
此處鮮少有動靜,回光術運轉得極快。鳳羽嘉如此教白語冰,發覺這小龍天資極慧。幸而對方使用九霄琴須與他有共識。不然這小龍只要有一點歹心,當真便能佔據他的軀殼,從此作威作福。
琴絃撥動,金光閃過。山洞內顯出幻象,彷彿恢復了生機。奇花異草無數,景色清幽至極。
尤其是巖廳一壁的湯池,數株巨大的闊葉花卉,垂首而立。闊葉若門徐徐舒合。那些花卉色白,狀如一串串吊鈴,根鬚汲取池中水,花卉便往下灑落晶簾般的水珠,乃是個沐浴的絕佳去處。
池中還有許多水生的花葉,沾了水珠,熠熠閃動着光色,如夢似幻,令人生出喜愛之意。
白語冰看得心曠神怡,忽見一青衣女童掠上闊葉,又順着葉尖滑落至池水裡。
鳳羽嘉微然一笑:“那是玉華年幼時的模樣。”
白語冰便也笑道:“原來皇貴妃娘娘,也有如此可愛的時候。”
說着話,他又見鳳羽嘉的幻象出現在池邊。鳳羽嘉的幻象撈起那女童,替她仔細地梳洗青羽。
這時,宵行的幻象身穿戰甲步入巖廳,悄然摸至鳳羽嘉的幻象後方,猛將這一鳳一青鸞抱住。
鳳羽嘉顯是知曉白語冰見不得這情形,手把手鬆開琴絃,風輕雲淡地道:“就看到這罷。”
“……”白語冰一掃鳳羽嘉的識神,識海內半透明的屏障,此時卻一片漆黑。
鳳羽嘉封閉了識神。卻也不難猜,鳳羽嘉才得知宵行元神已毀,見了舊日幻象自是撕心裂肺。
白語冰抓了抓紅髮,忽地後悔告知鳳羽嘉此事。不過嗎,鳳羽嘉顯是對宵行誤會極深。按這個幻象的情形來看,宵行就算轉生也決計會轉男身。鳳羽嘉卻修個男身,想要娶宵行,哪能成事呢。
白語冰道:“聖前……你……是不是……覺得一隻鳥帶娃太艱辛,才……”
“嗯?”鳳羽嘉沉溺在舊日的思緒裡,體會着這洞府本有的溫馨,一時沒聽明白他想說什麼。
事已至此,白語冰暗覺沒必要再深究,話鋒一轉:“沒什麼!對了,翼望山怎樣了?”
“你想看一看麼?”修復翼望山,白語冰功不可沒,鳳羽嘉問道。
白語冰點了點頭。鳳羽嘉便教他祭出《山河社稷圖》,與他一齊入翼望山去看。
原本滿是骸骨魔物的荒山,此時風和日麗草長花香,尚無飛禽走獸,唯有一石巨人緩步巡邏。
鳳羽嘉望着那石巨人,欣然對白語冰道:“那是山神。此山恢復生機,便會有山神鎮守。”
“哎,聖前,它長得有些像——你我在無思天見過的蒿里神。”
“本是一類,蒿里神是蒿里山的山神,山神都是這般模樣。”
兩人心平氣和地閒聊一會,陷入一種安寧的沉默,倏地用心一處異口同聲。
白語冰道:“我要回一趟仙界。”
鳳羽嘉道:“去仙界罷。”
白語冰已知曉,陸壓道君和鴻鈞道君是師兄弟,從一個叫太虛大道的地方而來,在此創世。
化血鯪晶木爲何能化作玄元化血聖兵,他又爲何能用宵行的這件本命法寶。
這一切,只有陸壓道君,這位不知爲何收他爲徒的師父,能給他答案了。
二人來到仙界魚鯪島時,陸壓道君卻並不在島中,化血鯪晶木張牙舞爪道:
“道君外出雲遊,少則數十年,多則數百年,指不定何時歸來。”
“他爺爺的,這是擺明了不想見我嗎!師父你別躲了,趕緊出來,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
白語冰繞島呼喚陸壓道君,陸壓道君卻當真不在島中。化血鯪晶木道:
“瞎叫什麼,小滑頭,我都說了,道君不在。不過,道君留了兩件法寶給你。”
“什麼法寶?”白語冰微一怔,忽想起是何物,大叫道,“不是罷,那丟臉的玩意?”
鳳羽嘉聽得來了興致,凝神觀瞧。化血鯪晶木的荊棘條兒捲入破屋內,取出了吉墜祥璫。
這就好似偷了女子的內衣,還要拿給鳳羽嘉過目,白語冰恨不得刨條地縫鑽進去。
鳳羽嘉把玩耳飾面紗和貝殼華勝,冷不丁說道:“白答應,宵行有三件法寶。”
白語冰生無可戀,看着這兩物,揣測着鳳羽嘉的言下之意,問道:
“聖前你是說,宵行除了用玄元化血聖兵斬妖除魔,偶爾還會戴上吉墜祥璫扮舞娘嗎?”
“不,”鳳羽嘉忍俊不禁,“是他的戰甲,及一件開啓他的‘幽熒真境’的法寶。”
鳳羽嘉說得玄而又玄,然而,他一龍一鳳互換軀殼,誰也無法調遣這吉墜祥璫。
他倆收了吉墜祥璫,待要離開魚鯪島,化血鯪晶木忽然收合真身,整個化作了紫晶豆芽。
化血鯪晶木對白語冰道:“道君不知何時歸來,我不必再鎮守此島,就隨你去逛一逛。”
“……”鳳羽嘉越看白語冰越可疑,宵行的元神卻又灰飛煙滅,真個是匪夷所思至極。
白語冰望着波瀾壯闊的大海,卻生出了思鄉之情:“聖前,我想告休沐,回龍宮探一探親。”
鳳羽嘉見他忘乎所以,不由得提醒道:“你用的是我的軀殼。”說到此處,心中一動,要查清這小龍的身份,去北海龍宮不失爲一法,鳳羽嘉又改主意道:“嗯,我陪你去探望岳丈岳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