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天後,京城的百姓們還是津津樂道着傅淑儀省親之時的盛大和隆重。
柳細細那一天也倚着窗戶瞅見過淑儀省親,可她心裡所想卻是這位淑儀的弟弟,傅容。從邊關戰亂一起後,她便再也不曾見過傅公子,可這和傅公子有關的事情卻是源源不斷地傳進耳朵裡來。先是他與公主的婚事,再是他的姐姐省親一事,這一樁樁總是在不斷地提醒着她記起有關傅公子的一切。
煙鎖池塘柳,霧鍍閨閣心。
從那一日傅公子對上她的對子後,傅公子便堂而皇之地走進了她的心中,自此再也沒有消失過。
這一日,柳細細又將傅公子那一日對上的對子拿出來細瞧了瞧。這人她是沒法子忘到腦後了,也只有睹物思人這一招了。
柳細細正看得出神,甚至命侍婢磨了墨,準備模仿傅公子的字跡。侍婢卻突然紅着臉推開門,“姑娘,你瞧瞧誰來了。”
柳細細朝着進門處望去,手中握着的筆也不知該如何運轉了。一滴墨水在宣紙上泅染開,那一滴墨團,就像柳細細心中的心事一樣,亂成一團,解不開。
皇上的身後跟着武直,站在侍婢的身邊,衝着柳細細笑得溫柔萬端。
柳細細慌里慌張地迎上前去,擠出來一個乾巴巴的笑容,可這嘴角才咧開一些,淚水竟又顫巍巍地在眼角開出一朵花來。
皇上快步上前,只一兩步,柳細細便落入了皇上的臂彎之中。武直落後,隨手掩上了屋門。
皇上來這抱月樓的次數並不少,但次次卻只與柳細細相會,而這柳細細嘴巴又緊,所以這抱月樓中的衆人雖覺得這位人客面熟,卻並不知道他的來頭。
柳細細跌在皇上的懷中溫存了許久,遲遲不願鬆開皇上的衣襟,“傅公子這一趟真是許久沒來看溫儀了。”
皇上淡淡一笑,“最近有些忙,但我一直惦記着你。”
柳細細眼梢流轉的情意中閃着淚花,“傅公子若是一直惦記着我,溫儀真是三生有幸。”
皇上輕輕地吻上了柳細細的眼角。一股熟悉的體香竄進了皇上的鼻腔,令皇上醉倒在其間,讓他覺得安心且放鬆,也只有在此處才能讓他放下所有的戒備,拋開皇宮與朝堂之上的勾心鬥角。
柳細細微微合上雙眼,話到了嘴邊卻還是被嚥下去了。她怕自己若是開口問起傅公子與公主的婚事,那這便會是她最後一次再見到自己心心念唸的傅公子了。可不問她卻又不甘心,京城中風傳公主早已病入膏肓,與傅公子結婚就是爲着沖喜。她心中頂天立地的英雄到最後卻淪爲了皇家的工具,這讓柳細細怎能心甘情願?傅公子眼瞅着雖是神色照舊,但是隻怕心中也並不好受。柳細細心裡堵得慌,又總是無端會想起父親被斬首的那一日,對那無情的皇家心裡真是恨透頂了。那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先是毀去了自己的人生,而現在,竟又將傅公子的人生毀得七零八落。這樣的新仇舊恨堆疊在柳細細的心中,讓柳細細輾轉難眠。
皇上並不與柳細細多攀談一二,而是抱着柳細細和衣倒在了牀榻之上,癡纏的肉體,交匯的目光,兩人都很是盡興。
皇上享盡魚水之歡後匆匆離開。柳細細衣衫不整地睡在榻上,背對着皇上,並不起身相送。公主與傅公子的婚期將近,只怕自己心中的不甘與疑惑,無論說出來與否,這都是自己最後一次見到傅公子了。
不見便不見罷!自己也是該斷了念想了。
清脆的敲門聲傳進耳來,柳細細估摸着是侍婢送來了晚飯,便也不起身徑直說道,“先擺着吧,過會兒我再吃。”
侍婢回一聲,“哎”,臨了卻又說道,“可這湯藥姑娘還是緊趕着喝下去吧,免得傷了自己的身子。”
柳細細默不作聲。這湯藥在這風月場所並不少見,全是寒涼之物熬製而成,爲的便是讓姑娘們在與恩客風流之後不會懷上孩子。
柳細細一翻身坐了起來,“湯藥有些燙,也先放着吧。”
侍婢想再說些什麼,柳細細不耐煩地擺擺手,她也只得無聲地掩上門出去了。
柳細細將那碗黑乎乎的湯藥端在手中,仍舊只是覺得燙手無比。柳細細知道這不過是她的挑剔之詞罷了。她如今仍舊是抱月樓裡的頭牌,無論是侍婢還是媽媽,對她都格外上心,小到每日的飯菜、湯藥,大到平日的穿着打扮,都是精細至極,容不得一點馬虎。這湯藥侍婢每每送到柳細細手中前總是小心翼翼地用涼水降降溫,等到這湯藥不燙手了才往柳細細房裡送去。這湯藥她曾日日喝過,每一天都是最適宜的溫度,幾時燙過,可偏生今天她覺得就是燙了起來,直烙手心。
柳細細將湯藥又重新擱回了案上,忽地想起了傅公子的眉眼,心生一念,若是自己能爲他生下一個孩子,有他的眉,有自己的眼,那該多好。傅公子與自己的血骨便會在那個孩子的身上融合到一處,生生世世,永不分離。
柳細細被自己陡地生出的這個大膽念頭給嚇到了。她若是當真懷上了傅公子的孩子,她的風月生活便只得到此爲止了。
柳細細的後背不禁滲出了一層冷汗,重新端起了湯藥。這湯藥的味道,她熟稔至極,可這會兒一聞到,卻只覺得反胃。
柳細細熬不住,又將湯藥重重地摔在了案上。傅公子的眉眼又在眼前變得清晰了起來。
風月生活到此爲止便到此爲止吧。她只當這個孩子是傅公子送給她的禮物,往後即使不能再見到傅公子,有這個孩子,也算是有了個念想了。
柳細細這樣一琢磨後一狠心將湯藥全數倒進了恭桶之中。
侍婢不一會兒的功夫便回來收拾餐盤,見晚飯柳細細一筷子也沒動便勸道,“姑娘,你好歹吃一點。”
柳細細搖搖頭,就着搖曳的燭光念宋詞。她外表神色如常,心裡卻好像裝了一隻小兔子一樣,七上八下,唯恐自己的秘密被人知曉了。
侍婢勸說無效便只得乖乖地收拾食盒走了,那盛湯藥的空碗也一併帶走了。
柳細細這才覺得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這之後,柳細細越發懶怠見客了,唯有蕭墨遲登門之時,她才能提起些興趣。媽媽對柳細細也是越發橫眉豎目了。可這一時半會兒,柳細細仍舊聲名在外,所以媽媽也並未多給柳細細難堪。
蕭墨遲這清醒的日子是漸漸地少了。兵部那兒古鏡川也早早兒遣人去告了長假,有錢世忠和端木恩的說和,傅德昱也不曾爲難蕭墨遲。古鏡川與老黃都是暗地裡悄悄地注意着他,生怕這個性子戇直的呆少爺一時間想不開而走了極端。
古鏡川瞅着蕭墨遲這樣日日買醉也不是辦法,難得揪住了他清醒的時候,便試探着問道,“不如與阿蘅姑娘把婚事定下可好?”古鏡川自己對這男女之事一向不通,只覺得不妨給蕭墨遲重新定下一門親事,也好轉移一下他的注意力。
蕭墨遲雖無醉意,腦袋卻不甚清醒,微微一笑,“好啊!”
自己心心念唸的姑娘一朝之間突然變成了自己的妹妹,這讓他如何承受得了這樣的打擊。更要命的是,即使如今那個人變作了自己的妹妹,自己心裡的男女之情卻並未少一分一毫,所以這才讓他如坐鍼氈,只覺得渾身都不得勁兒。
傅容是個再好不過的歸宿,自己也是該死心了。更何況,即使不死心,他又能如何?
古鏡川本是無意間一問,沒想到蕭墨遲竟答應得這麼爽快,有些膈應得慌,於是又問了一遍,“此話當真?”
蕭墨遲笑得無可無不可。
古鏡川又問了一遍,“此話當真?”
蕭墨遲的腦海裡浮現出了阿蘅天真無邪的笑臉,“當真。”若有人能填上自己心中的空缺該有多好,這樣他便能少想念宛央一番。雖然這樣會對阿蘅有些不公平……
蕭墨遲痛苦得臉皺成了一團。
古鏡川心中雖對蕭墨遲的這一反應生疑,但還是私下裡約見了遲健所假扮的遲寅與阿蘅。
古鏡川說得客客氣氣,“現下便把阿蘅與蕭墨遲的婚事定下可好?”
遲健不知爲何在這樣的時候古鏡川會重提阿蘅與蕭墨遲的婚事,正在遲疑間,阿蘅卻響亮地應了下來,“當然好。”
古鏡川點點頭,“此事無需聲張。萬望二位慎重。”古鏡川心中擔心的是那位牛脾氣的王爺,若是一不小心傳到了他的耳朵裡,只怕又得來魚莊大鬧一通。
遲健心中也正有此意。如今局勢仍不明朗,古鏡川在此時重提訂親一事也透着古怪,小心駛得萬年船,他可不能在此時功虧一簣,否則他這麼些年的經營便當真是付諸東流了!
古鏡川不日便延請了遲寅與阿蘅,宴席自然就定在了魚莊裡頭,算作蕭墨遲與阿蘅的訂婚宴。
這宴席吃到一半的時候,蕭墨遲卻半醉着領阿蘅出去透透氣。
蕭墨遲半眯着雙眼問道,“你現在可明白我對你的喜歡與對那個人的喜歡是不一樣的?”
阿蘅依舊天真,“都是喜歡,怎麼會不一樣?”
蕭墨遲本想解釋,但卻黯然神傷地搖搖頭,他心裡一直把阿蘅當作妹妹看待,這種喜歡無關男女之情。可現在,自己的心上人卻搖身變作了自己的親妹妹。這真是個天大的笑話!
阿蘅突然若有所思地追問道,“成親後,蕭墨遲哥哥你可會好好待我?”
蕭墨遲點點頭,“這個自然。”
阿蘅笑得放心,“那就好。”
浮屠宮裡,映秋姑姑一直孑然一身,她若成親,自然不想再步映秋姑姑的後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