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宛央與錦繡一路小跑,可算是趕在皇城下鑰前進了宮。
錦繡輕撫着宛央的後背,終於忍不住抱怨道,“那人也真是膽子忒大,驚着了公主,他擔待得起嗎?”
顧宛央並不答話,兀自理了理凌亂的鬢髮。
錦繡的話匣子卻沒有要關上的意思,“我還是認得這人的,他便是城外那個只穿褻衣的登徒子,若是讓皇上或是太后得知了,拖出去斬個十趟八趟怕也不夠。”
顧宛央聽錦繡說起了城外,便記起了蕭墨遲那一句“顧姑娘,城外老樹,墨遲恭候”。她臉頰微燙,心中的喜悅卻難以掩飾。她悶聲悶氣地回道,“他也不是什麼壞人。”
錦繡聞言,乖乖地閉緊了嘴巴。她心有餘悸地掃了一眼公主的神色,忽的記起了公主這幾日練字的情景,公主好似着了魔一般,來來回回地只寫一個“蕭”字,面色時而明媚時而陰沉。因爲“蕭”字在這皇宮中一向敏感,錦繡又最是謹言慎行,所以從不開口詢問一二。按着公主的意思,今兒見着的這人便是那招親告示上的人,她記得是叫蕭墨遲來着。難不成公主日日所寫的“蕭”便是蕭墨遲的“蕭”了?錦繡又瞅了瞅公主,心下覺得怕是八九不離十。可是,爲什麼偏偏又是“蕭”呢?
這個“蕭”字,在這皇宮,甚至京城裡,曾經是至上的榮寵,後來卻被冷落成了禁忌。
錦繡不由得懷想起了皇宮中的那一則傳說,蕭淑妃。只可惜,蕭淑妃那樣千嬌百媚的人兒,最後也只落得一抔黃土安身。雖是以皇后的儀制下葬了,但那畢竟是身後事了,誰人會介意、會在乎呢?
錦繡暗自搖搖頭,打起精神吩咐人備好溫水,準備給公主沐浴更衣。
錦繡自己換下一身便服後,心中暗暗估算着年月。她進宮也有七八年了,稱得上是宮中的老人了,但是她卻從未見過那則傳說一眼。見是未曾見過,但她卻經常聽宮中年長的人暗地裡說起蕭淑妃。
蕭淑妃進宮後,獨享恩寵,不久後一路晉封,未有任何子嗣的時候,先帝便執意要冊封其爲妃子。滿朝文武那時唯蕭淑妃的父親蕭壬何大人馬首是瞻,是以站出來反對的人寥寥無幾。後宮中的衆人雖不平且不甘,但卻不敢忤逆先帝的意思。最後還是太后站了出來,以絕食相威脅,先帝纔不再堅持。
而先帝給予蕭淑妃的榮寵卻遠遠不止於此。他知蕭淑妃喜清靜,便給她單獨闢了一塊清靜之地,修了宮殿,遠離其餘后妃的住所。他知蕭淑妃不善與人交際,甚至免去了她每一日的晨昏定省,由着她只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所以,蕭淑妃雖然入宮多年,但是卻鮮少離開自己的宮殿。宮中但凡有宴席,她也只是來露個臉,略坐一坐便離開了。及至後來那場悲劇發生之後,蕭淑妃更是寸步不離自己的宮殿,日日跪在佛堂裡禱告。先帝悒悒而終後,當今聖上邀請蕭淑太妃移駕慈寧宮的時候,依着蕭淑妃的意思也是先清了道後,蕭淑妃才願意離開宮殿,入住了慈寧宮。
只是,這樣盛大的榮寵,蕭淑妃卻似乎並不往心上去,甚至就連待先帝,也一直都是不冷不熱。
皇宮中因此也曾流言四起。
不少人傳得有模有樣,說蕭淑妃早在入宮前便與一名家丁私定了終身,但是不承想卻進了皇宮。她心中始終惦記着那名家丁,但爲保蕭府闔家平安,她只得斷了念想,不甘心地做着寵妃。
這樣的流言多多少少也傳進了先帝的耳朵裡。他勃然大怒,將亂嚼舌根的人亂棍打死後,宮中才消停了一些。但是大家卻也更加明白,這個蕭淑妃是先帝的至愛,哪怕是言語污衊,先帝也受不得、看不得。
而被先帝百般呵護的蕭淑妃後來卻遭逢了那樣一場慘絕人寰的悲劇。錦繡聽宮裡的老太監和嬤嬤們繪聲繪色地說起那一夜的情景時,猶自覺得心驚肉跳,想來當真是悲慘了。當時,悲慟不已的先帝日日夜夜陪在蕭淑妃的身邊,整個人瘦了好幾圈。待他重新走出蕭淑妃的寢殿時,只餘下一口氣吊着,氣若游絲。宮中人人惶恐不安,后妃們也齊刷刷地跪在乾清宮外,日夜啼哭,悲傷難耐。太醫們則不眠不休,日日煎煮蔘湯,足足吊了半月有餘,皇上才活轉過來。宮中衆人長舒了一口氣,以爲先帝該清算那場悲劇的始作俑者了,但不想,先帝卻是提也不提,只是每日照舊會去蕭淑妃的宮殿裡略坐會兒,陪一陪一身素衣的蕭淑妃。這一晃好些年過去了,直至先帝駕崩,舉國戴孝,宮中衆人也不曾再見到蕭淑妃離開過自己的宮殿。
現在,那則香豔的傳奇也終究化成了一抔黃土,大慶朝的情種皇帝也成爲了一則過往。原來,任誰都逃不脫這樣的結局。錦繡心中略感淒涼,很不是滋味。
“錦繡,錦繡?”宛央低聲輕喚。
如意推了一把錦繡,錦繡這纔回過神,臉一紅忙向公主福了福。
宛央倒不十分介意,只輕聲嘀咕道,“怎的你也這般失魂落魄呢?”
錦繡在這宮中行走也不是一日兩日了,耳朵和眼睛都是一等一的精明,沒費功夫便揪住了公主話中的一個“也”字。她心中微微嘆氣,自己因爲公主日日所寫的那個“蕭”字,難免情動想及了蕭淑妃,心中一陣失落。但錦繡卻更怕公主動了不該動的情,最後難以收場。錦繡有意無意地看了看公主,心中祈禱着但願只是自己多心了。
宛央此時一言不發地坐在沐桶之中,把玩着一塊鴛鴦玉佩。這玉佩原並不是公主之物。錦繡細細回想了一下頭一次見着這玉佩的時間,心裡咯噔了一下。莫非這便是那個蕭墨遲贈與公主的?可是公主既然不說,錦繡自然不好開口相問。
伺候公主沐浴完畢後,錦繡的心才稍稍定下了,對着公主說道,“今兒個累着了,不如奴婢服侍公主早些就寢吧。”
如意等人正伺候着公主披上了外衣,宛央聞言,沉思了半晌後才搖搖頭,“還早,練會兒字吧。”
錦繡一聽這話愣了愣,深感惆悵,卻不敢僭越,只得依言去書房準備筆墨紙硯。她在宮中多年,伺候公主也有些時日了,與公主感情日益深厚,現在卻深感難辦。主子的事情,她這個做下人的自然不該也不能多問,但是公主這般心思在這皇宮裡卻是萬萬要不得的。
書房裡的一盞昏黃宮燈微微地搖曳着。宛央捲起衣袖,提筆蘸墨,落筆便又是一個“蕭”字。這個字她練了有些時日了,可寫來寫去卻總覺得寫不好,總覺得缺少了點神韻。錦繡站在一邊默默地磨着墨,心裡琢磨着是否該開口勸一勸公主。宛央自然此時顧不上愁眉不展的錦繡,下筆便又是一個“蕭”字。這個似乎好上一些了,但宛央仍舊覺得不滿意。她正欲提筆再寫,蕭墨遲憨憨的笑容驀地卻在紙頁間浮現了起來。宛央的嘴角也不易察覺地翹了起來,眼波流光,甚是明媚,燦若星辰。
練了有些時辰,宛央將筆擱下,低聲說道,“出去走走。”
錦繡依言照辦,取來了披風給公主披上後,才走出了書房。
先帝在世時,獨寵蕭淑妃,子嗣並不興旺,但縱是如此,先帝也未曾將自己的注意力撥出分一些給自己爲數不多的子女,而是一心懸在蕭淑妃身上,唯恐薄待了她。所以無論是當今的聖上,還是現如今的長樂公主,童年生活中鮮少能享受到父親的關愛。及至先帝駕崩,英宗即位後,這纔將胞妹宛央冊封爲了長樂公主,賜了這未央宮。聖上甚是寵愛這唯一的妹妹,知道她喜愛花花草草,特意命園丁在這未央宮中闢出了一塊小花園,專供宛央遊玩欣賞。
出了書房,穿過迴廊便是小花園了。錦繡緊緊地跟在宛央的身後,提着燈籠。正是春光濃時,小花園裡的花開得花團錦簇,很是喜人。
宛央會心一笑,摘下一朵薔薇放在鼻尖下輕嗅着。
天幕上,未見星辰,只有一輪清明的細月。
宛央依舊輕握着薔薇,看着那輪細月,朗聲誦道,“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錦繡暗下決心,說道,“可是,有些花卻不該折。”
宛央亦有一顆玲瓏心,聞言愣了愣,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錦繡。她未再多言,轉而問道,“錦繡你長我三歲,若是長在宮外,只怕早已結婚生子了。”
錦繡低頭應道,“可不是嘛。”
宛央臨時起意,將手中的薔薇拋入了身側的小池塘中,問道,“那你可想嫁人?”
錦繡聞言,心中慌亂,忙躬身說道,“奴婢願一直侍候公主左右。”
宛央見狀,走上前,輕輕地拍了拍錦繡的手背,“我不過隨口一問,你不必在意。可再過上幾年,你終究還是要出宮婚配的,總不能留在宮中做白頭宮女吧?”
錦繡不做聲。才進宮的她不過是一名浣衣女,被管教嬤嬤抓住了錯誤後,當街責罰。公主恰巧路過,柔聲細語地爲她求情。她從此記牢了這份恩情。當她也學會了如何在宮中生存後,機緣巧合之下,竟被派去伺候公主,從那時起,她便一心想服侍公主終老。更何況,她也沒有旁的惦記,宮外所謂的家人現如今怕早已零落四方,再也無處找尋了,所以,即便做白頭宮女,那又如何?
宛央自己心中悵嘆不已,又轉身去看那一輪彎月。錦繡的這一生,自己做不得選擇。她雖出身皇族,卻也一樣,只能等待着被人安排自己的命運。
有些花的確不該折下。至少,她並不能折下。
宛央斂住心神,竭力將蕭墨遲撇在腦後。
花不該折,人不該惦記,她這脫繮的心思也該收一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