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沉,燭影已黯,啼哭的孩子已沉入香甜夢境,而一隻爲孩兒輕輕哼歌的母親卻還在靜靜地等待着。
在那漫長的歲月中,蘇婉貞一直一直,用生命在等待着丈夫的歸來。而當久別的夫君來到身旁時,他們甚至還來不及敘幾句閒話,朝中大大小小官員們拜訪的帖子就不停得送了進來。
換了風勁節,大可以使性子不見,或是想辦法躲開,但盧東籬卻需處處顧全大局,他手掌兵權於外,就算沒本事拉好與朝廷重臣的關係,也絕對不能得罪人。於是,這夫妻久別重逢的溫情時刻就這樣被再次破壞。他不得不出面去周旋應酬,蘇婉貞不便見客,可他們的家又實在太小,不似豪門高閥那樣深宅大院,內外有別。蘇婉貞只得抱了孩子回自己臥室閉門不出以避嫌了。
外頭的喧譁熱鬧,呼叫說笑,吵得人心煩氣燥,她倒也不惱,只是暗自爲夫君擔心。雖說他們夫妻並不以奢華富貴爲意,但如此寒門小院迎客,只恐叫人看輕,傷了夫君顏面。
雖說在夫君回家之前,已預料到了可能會有這種事,趕緊又臨時僱了幾個僕役丫頭應急,可還是擔心招呼不夠周到,自己持家無力,讓人輕視了夫郎。
這般思之惦之,竟是不得安坐,好在還有愛子時時啼哭,分了她的心神,倒叫她少了些憂懷,只得輕輕抱着幼兒愛惜地拍撫,小聲地哼起了歌兒。
就這般,守得夜色深深,等得蠟燭將盡,等到了孩兒沉沉睡去,聽得外頭的喧譁也漸漸淡了,有遠去的腳步聲,有人大聲地告別,想是這些大大小小的官,也該走得光了,夫郎這時也應當是把客人送出門外去了。她這才放下孩兒,開了房門,召了墜兒過來,叮嚀她即刻去準備熱水。
盧東籬打點起精神,把最後一個官員送出門時,其實已經累得骨頭都要散了。
他奉召回京,一路快馬加鞭,曉行夜宿,到了京城就立刻進宮,穿了全套正式的服裝去見駕,赴宴,皇宮的宴會是好赴的嗎,一頓吃下來,肚子肯定不管飽,人也肯定累得夠嗆,之後的單獨奏對更加費精神,好不容易回到家,氣還來不及歇一口呢,又是一大堆的客人陸陸續續涌上門。爲表禮貌,爲表敬意,他又得正衣冠相迎,陪說陪笑陪喝酒,好不容易撐到所有人走光,他感覺比守了三天城還累了。
人累成這樣,當然就想好好休息一下,自自然然走向臥房。房門堪堪在他走近時打開,盈盈燭光下,那溫婉的女子輕笑着問:“回來了。”
盧東籬微微一笑,步入房中。
蘇婉貞雙手擡起,輕柔地爲他卸冠卻衣,她的面容在燈光裡,帶着一種淡淡的暖意:“累了嗎?”
“還好。”
那一雙溫柔的手,爲他去了髮簪,卸了華冠:“你爲國家立功,有客來如雲,倒也是應當的。”
“其實也不過是官場平常的來往罷了,我今有些微功,皇上有意賞賜,他們不免也來趕趕熱鬧,過來套套交情,敘敘過往,順便也送點兒禮。剛剛還有人說我宅院太小,不合大將氣象,僕役太少,有失士大夫氣派,堅持着要替我選華宅,收僕役呢……”
那樣輕盈的笑,響在溫暖的斗室中:“你定是要婉拒的,真要住了那麼大的房子,不收一堆的僕役,只怕連灑掃乾淨都做不到,咱們的官俸可就真要不夠用了。”
“我自是要推辭的,不過,一個一個地推拒下來,可也真是件辛苦事啊。”
那樣纖美的手,爲他解了腰帶,去了長衣,笑盈盈親手在熱水裡擰乾了手巾,看着他洗去滿臉的風塵與疲憊。
“說起來,你回來之前,也常有人登門送禮的。”
盧東籬低低“哦”了一聲。
“是在你打了勝仗立了功之後,以前一些親戚故舊,不免常來走動,有些據說與你同年或是曾一同任事的官員,也會來送禮。對了,瑞王殿下,也曾多次打發人來送重禮。”蘇婉貞擡首微笑“我不好太過卻人面子,那些精巧不值錢的,便收下了,貴重之物,卻還是歸還給了原主。”
她的笑容安寧恬淡,彷彿許多許多分離的歲月從不曾有過,今夜與以前他們曾共同相伴的任何一個夜晚完全一樣。
她總是守候他到深夜,從來不曾有過半句怨言,不管他回房的時候有多晚,她只是淡淡笑問,你回來了?
他總是微微笑一笑,她便輕輕問他累不累。
她總是親自服侍他更衣梳洗,照料他倦極安眠。
每一個夜晚,她都是這般,一邊爲他解衣洗漱,一邊同他輕聲交談。
那樣地年復一年,他忙於政務,憂心着百姓家國,很多時候,一整天時間,與妻子相處交談,也不過就是這早晚間的幾句話罷了。
可是,每一天,每一夜,她待他,從來溫柔如舊,細心如初。
今夜,彷彿也和以前任何一晚都沒有什麼不同。
她爲他解衣冠,她爲他洗風塵,她爲他消疲憊,她爲他去憂煩。
這麼久的分別再相縫,她不曾痛哭失聲,她也沒有急着痛敘別情,她不肯訴說自己有過多少思念與寂寞,她甚至不敢放縱自己,貪婪地多看他的面容幾眼。
她不願意自己任何過於激動的行爲,讓他有一絲一毫的負疚和不安。
她彷彿什麼事也不曾發生,所有的時光不曾流逝一般,做着以往每個晚上會爲丈夫做的事。見盧東籬洗過臉,淨過手,這才一笑推他坐下,蹲下身替他脫靴。
一直一直,她說什麼,盧東籬便應什麼,她要做什麼,盧東籬便配合着她,只是眼神從頭到尾,一直緊緊凝定在她的身上。
她低着頭忙忙碌碌,卻不曾發現。
直到此時,盧東籬才輕輕伸手,撫在妻子水一般輕柔的長髮上,聲音即低且柔:“婉貞,這兩年,苦了你了。”
蘇婉貞的動作忽得一僵,然後慢慢地,把頭輕輕靠在盧東籬的大腿上,良久良久,再也沒有動。
她沒有聲音,沒有動作。只有什麼溫熱的東西,悄悄地溼透了柔軟的衣料。那樣滾燙的溫度,讓盧東籬的聲音微顫:“婉貞。”
而她,沒有回答。
她只是保持那個跪坐在丈夫腿邊的姿式,把頭倚在丈夫的腿上,那裡,有如此切實的溫暖。
東籬,東籬,你回來了。你終於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