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着風勁節的死,趙王這數年來也是時常悵然的。然而,此時此刻,親眼看着這一封封密報,他卻爲自己當年的決斷慶幸。
那個人,太強大,太可怕,潛力太深不可測。無論他多麼有才華,多麼肯爲國盡力,這種人,也只有死,才能讓上位的君主放心。就算這君主私心中有多麼欣賞他,欽慕他,渴望拉攏他,結果也並不會有什麼不同。
只要是擋了路的,無論是刺棘亂草還是芬芳芝蘭,都只是必當被清除的雜草。
“看來,風勁節是留下了繼承人,留下了可以繼續操縱影響,如此巨大商圈的方法。那個假的曲道遠就是此人。”
趙王感慨片刻,終於開口:“風勁節倒也是個癡人。盧東籬無情無義,任他枉死,他卻在身後也還要替他安排退路,護他周全。”
陸澤微沉默了片刻,終究還是忍無可忍:“盧東籬不是無情無義。他們兩個,不過是把這個國家看得太重了!”
趙王沒料到陸澤微竟會頂撞自己,愣了一愣,臉上神色幾番變化,幾欲惱羞成怒,最後卻終於長長呼出一口氣,沒再接陸澤微的話題。
他只是站起身來,慢慢走到陸澤微身前,與他一起並肩看着牆上那幅滿是紅點的地圖。然後伸手由圖左圖右徐徐抹過:“這些,就是他的力量。不管繼承這力量的人是誰,澤微,你看,我們是否都應該乘他還來不及做任何事的時候,秋風掃落葉,來個斬草除根。”
陸澤微望着整張地圖的紅點,深深嘆息:“他們不過是些商人,沒有武力自保,皇上要毀滅他們很容易。可是……”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輕輕地撫摩這片趙國的大好山河:“整個趙國的商業命脈,怕也要毀壞大半。”
作爲一個皇帝,趙王的眼光能力都是極出色的。所以他沉默了。經世之術上,他有一定造詣,所以對商人他可以輕視鄙薄,但他絕對沒有讓一個國家從此百業荒廢的勇氣。
他思索良久,方徐徐道:“趙國也不是隻有他風勁節家走出來的商人,要是實在不行,朝廷也可以將那些生意收來派人官辦……”
陸澤微只覺得背後冷汗涔涔:“陛下,這些升斗小民可以將平凡的生意做得風生水起,熱鬧繁盛,可是如果由官方出資來辦,便是再簡單的生意,到最後也要麼是獨家把持,擾民不休,要麼就是大虧而特虧……”
看到趙王臉色現出不快之色,他趕緊補充說明:“朝廷自然人才濟濟,只是這生意之術,經濟之道,卻於朝中文武之事全然不同,一念之差,謬之千里,陛下切不可再生此念。”
趙王皺眉道:“澤微,我知道你想說什麼,無非就是大老闆若是朝廷,則上上下下的人手,必不能傾盡心力,反要人人從中取利。朕大不了也學風勁節,許他們倒四六分帳即可……”
陸澤微苦笑搖頭:“老闆若是私人,如此授權分利,人人皆會稱是仁厚信人,衷心感戴。可是朝廷之物,在人看來,便等同是那無主之物。不要說倒四六分利,就是倒一九,人心也仍不足。他們不會感戴寬容誠厚,而只會看到利厚易欺。朝廷之利,又並不屬於朝廷的監察之人,因此上下沆瀣一氣,損國利己,一無顧忌,也就不可杜絕……”
他只是謀士,不是宰相。密室私議之時,說話間便無甚顧忌,言語甚是直白。
趙王並不是不懂經世之道的人,也明白這些商人實力雖然不小,但是現在已經被他們先一步發現,只要加以制衡監督,這股潛勢力便不可能變質成可怕的反朝廷勢力。然而,身爲帝王,看那滿牆紅點,心裡無論如何也是極不舒服。
“澤微,會不會是你太多慮了?官辦就算是不能長遠,總也可以暫時支撐一段時間。這期間,自然會有其他的商人應機而起,那些生意,最終總會有人搶着去做。”
陸澤微嘆息,伸手劃過整張地圖,指着那密密麻麻一時間數之不清的紅點:“陛下,這裡有半個趙國的商業力量,涉及各行各業,盤根錯節,其中有多少是和當地官員望族的利益緊緊相連。陛下,您可以有什麼合乎情理,師出有名的理由,將他們全部肅清抄滅,而不引發動盪和恐慌?”
趙王終於啞口無言。盧東籬和風勁節的這些隱事,他永遠不可能對天下宣佈。而要以莫須有的罪名,將涉及整個國家,各行各業,各大有影響力的商家全部摧毀,抄沒財物,必會造成人人自危。
他是皇帝,他可以用任何理由來毀滅這些商家。歷史上,也確實有過皇帝鼠目寸光,忌商人之富,無故抄沒打壓天下富商的先例。但是他卻不是那種蠢貨。
當所有商人都瘋狂變賣產業,隱藏財富,購買大量良田,以期棄商從耕,自保家族,從而引發大規模的土地兼併,以及大量的商戶夥計們失業造成的動盪,還有這些商家背後的勢力嚴重不滿,因此借這種動盪的種種發作可能,都令他投鼠忌器,無法妄爲。
趙王怔怔望着地圖,良久,才喃喃嘆息:“好一個風勁節……好一個風勁節。”
他無限謂嘆,無限感慨。第一眼看去,風勁節的隱藏勢力一旦曝光出來,就毫無自保能力,根本可以隨意任憑君王處置。可當他真正想要掃平一切威脅時,才發現,原來,要毀滅風勁節生前所建立的勢力,會是如此代價慘重,如此矛盾困難。
若這些真全都是反賊逆黨,他拼着受多大損失,也要將他們全部肅清。偏偏他們多不過是些重情義的卑賤商人,大部份人根本就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其中只有極少數人,纔會爲了恩義,冒天大幹系幫風勁節做那麼一點點違逆朝廷的事。
比如曲道遠準備救護盧東籬,比如當年盧家有難,蘇婉貞母子被所謂的民間俠士提前救走。
這一張網,風勁節只純用舊情維繫。商人從來重利,又哪裡會有誰真的傾心竭力,不計代價地拼死報效誰?所以這一張網,看着嚇人,作用卻不那麼大。就算是對風勁節的繼承人也一樣。
爲君王者,難道可以因爲猜忌不安,只爲了毀滅這樣一張脆弱的網絡,便貿然動手摧毀一切,平白讓自己的國家失去無數商業精英,平白讓百業凋零,人心慌亂?太過不值!
只是趙王終究放不開那點心中不快:“無論如何,這風勁節從容隨意間,便掌控瞭如許勢力,終不免叫人萬分感慨。”
陸澤微微笑:“陛下,風勁節哪裡是從容隨意。他用了多少心思來教導人才,處處施恩,積年累月,才積蓄起這樣一點人脈。而他這所謂的勢力,陛下要拿來收歸己用,卻不過是輕而易舉。”
趙王微微一怔,陸澤微復又笑道:“風勁節要用恩義來牽繫衆人,旁人肯不肯聽他的,願不願幫他,完全看別人記不記恩而已。可是陛下只要一道聖旨,又有誰敢不從呢?不管這些人出身何處,恩主何人,他們都是大趙國的子民,都是正經守法的生意人。他們必然會尊奉陛下,聽從陛下的諭令。所以風勁節這所謂的勢力,其實本來就屬於陛下。”
趙王愣神了半日,忽得大笑起來:“澤微啊澤微,竟是什麼都讓你說得盡了。雖說朕也知道你這多是寬慰之詞,投朕所好,不過,這話朕卻實在愛聽。哈,罷罷罷。都是朕的子民,朕便饒了他們的身家性命又如何?”
陸澤微終於輕鬆下來,一拜笑道:“陛下英明。越是任他們安然不動,才越不易打草驚蛇,才方便將那二人一網成擒。”
趙王眼中精光一閃:“近日這二人就完全銷聲匿跡,各地都找不到這二人的行蹤,也不曾察覺他們和風勁節的任何舊屬有聯繫。你有何計,可擒此二人?”
陸澤微侃侃而談:“如今,在各個與風勁節有關的商家身邊,我都伏了人。身份越高,影響越強,勢力越大,且當年與風勁節關係越緊密的人,我安排的人就越多。我相信,風勁節的繼承人與盧東籬的隱匿不出,必然是暫時的,他們不可能永遠不去利用風勁節當年留下來的力量,而只要他們任何一個試圖與這些商人聯繫,我就能立刻察知。不過……”
陸澤微臉上露出自信之色:“這樣守株待兔還是太慢。與其我們費心費力四方布人地找他等他,不如讓他們自己跳出來,撞進陛下的掌心。”
話只說到這裡,趙王卻已是神情瞭然,冷笑着點了點頭:“你去安排吧!朕只安心等着見人。”他的神情忽得奇異起來:“朕一定要親眼看一看,他爲自己挑的繼承者到底是何等人物,朕也要親眼看一看,那個‘重情重義’的盧東籬,如今到底已經淪落到何許田地!”
陸澤微也不再多說,只是施了一禮,轉身退出御書房。
夜色已深。他們密談良久,現在已是午夜了。忽從深深殿宇中行到寂寂月下,陸澤微不禁有些寒意難當。他微微瑟縮了一下,擡頭看着漫天星月,心深處無聲地長長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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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後,當朝一品誥命夫人,已故盧元帥的遺孀盧夫人因思念亡夫,憂痛入骨,一病不起。盧家百般延醫診治,盧夫人病勢卻是有增無減。
地方官不敢怠慢,急急奏報入京。當朝聖君竟連下數道旨意關懷問候。又調拔宮中太醫,帶着宮內上好的藥材日夜奔波前往診治。當地地方官員,也接到朝廷詔令,爲盧夫人診病治療,可慰天下民心,可安忠良英魂與地下,切切不可輕忽。
朝廷如此鄭重,地方上縣府郡各級官員,自是也不傾力四下搜尋名醫,各處集市城鎮,都貼出了重賞尋求良醫的告示。
轉眼間,盧元帥遺孀病重垂危的消息,便隨風傳遍了趙國的每一個角落。就連一個小小山村,也得到了消息。
這依山坐落的小村莊,交通閉塞,村人生活純樸簡單,少有風波。所以這一日,城中官府特意派差人來,把一張告示鄭而重之貼在小村最繁華的地方……唯一一家小酒攤外。
告示前立時聚集了一幫看熱鬧的人。村子裡找不出一兩個識字的人,所以大家對着告示指手劃腳搖頭晃腦一番,其實誰也沒看明白寫的到底是什麼。
等到村裡僅有一個曾考中過秀才,如今已六十多歲的老太爺被人請來時,這告示外頭已是裡三層,外三層,圍滿了人。
人擠得多了,旁邊酒攤的生意也莫名地好了不少。賣酒的王老頭跑過來,跳過去,真個忙得不亦樂乎,樂得他滿臉的笑紋越笑越歡,有誰叫他,都是樂顛顛得迴應。
“王大爺。”
“唉喲,您來了?酒又喝完了啊?”王老頭笑得更是歡暢了,這上上下下,會叫他大爺而不是王老頭的客人,也只有這位住在山上的常客了。這人長得英俊高大,待人又親切隨和,而且出手極寬綽,可算是王老闆的最喜歡的客人了。
王老頭一邊笑,一邊快手快腳接過客人遞過來的酒壺給他打酒。
“是啊,下山打酒倒象是趕上熱鬧了,那麼多人圍着什麼呢?”
“是官府的告示,也不知道寫着什麼,不過孫老太爺剛纔進去看了,想是馬上就能……”
話猶未落,聽得人羣中響起了亂轟轟的喊聲。
“啊,明白了明白了,孫老太爺說了,是盧夫人病重,朝廷在四下張榜求醫呢?”
“哪個盧夫人啊?”
“還有哪個,就是戲文裡那位忠義感天的盧元帥的夫人啊……”
王老頭嘆口氣,搖搖頭,手腳不停地把酒壺灌滿:“這年頭,好人不長命啊,可憐的盧元帥,平白受冤枉死了,如今連夫人也……”
眼見着酒壺滿了,他擡頭笑道:“曲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