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內的尖叫聲起而復止,秦軍的領袖,大楚的議政王,卻仍然矗立在殿外吹冷風。
秦旭飛忽然覺得自己很呆。自己這算是在幹什麼?
他自失地一笑,衝趙忘塵略做警示地又搖搖頭,轉身便要離去。耳旁卻聽得四周一干人齊聲喚:“方侯。”
秦旭飛愣了一下,轉頭望去,卻見方輕塵正自徐徐下階而來,眉目出奇的平靜,月色下,帶來一陣清冷。
他居然出來的這麼快?
秦旭飛尚自驚疑,方輕塵已經從容走到他面前,開口道:“國事艱難,太上皇居處,一切奢華都可以免了,人手也不必這麼多。”
秦旭飛點頭。這話,本來就必須是方輕塵來說。任何對楚若鴻有一絲真心關懷的人,都不會願意他似一隻猴子般,隨時展覽給幾十個人看,更不要說那些瑣碎規制了。可是作爲秦人,他要是敢下這樣的命令,便是有心之人借爲攻擊的把柄。
方輕塵也不看四周下拜的諸人,只是隨手招了一招,旁邊的主事太監趕緊躬身上前。
“你叫什麼?”
“奴才李得意!”
“以後這甘寧宮中的事情,就要李公公多多費心了。太上皇身有重疾,那些個禮儀規矩,服飾儀仗,能免則免。衣裳怎麼方便舒服就怎麼穿。平時儘量多帶太上皇出來,曬曬太陽,四下走動,多多活動手腳……”
說這些的時候,方輕塵的話語裡還是有些溫和的。只是這點微微的溫度,很快便消失了。
“太上皇身邊用不到這麼多服侍的人。你挑六個細心周到的,三班輪換,跟在太上皇身邊不要離開。另選二十人,兩班輪換,做甘寧宮內外的灑掃打理,粗重活計。殿內上皇身邊,若有變故需要幫忙,這些人要隨喊隨到。廚房藥房的人一切照舊。其他的人,都裁減了吧。”
他說一句,李得意就應一句。說到最後,四周跪着的太監宮女們已經在哆嗦了。
裁減,不是裁撤。一字之差,方輕塵這一句話,便是要趕他們出宮了。已經有年輕的宮女因着驚恐,低低抽泣起來。能被選到宮裡當差,不但家裡少了一張吃飯的嘴,還能省下俸祿出去,養活爹孃兄弟。外面百業蕭條,多少人飯也吃不飽,現在忽然要被趕出宮,這已經是要逼死了她們。
方輕塵連看也懶得多看這些人一眼。
方纔來探望楚若鴻,因爲有秦旭飛開路,他們沒有驚動任何人就到了甘寧殿外。進門前,他很迅速地掃視了一下殿內情形。殿內將近二十人守在四周,個個東倒西歪,毫無恭謹勤勉之態。除了一兩個太監守在楚若鴻身前,很專心地想要給他餵食,想要照看他,其他人的神色大多是不耐煩的,甚至都懶到不願往那邊看一眼,完全是在混着時間,等待交班。
人心便是如此,不會想着自己已經得到了多少,而是總是惦念着自己還可以得到更多。離開了監督和賞罰,再好的待遇,也會被麻木不仁地忽略,再輕鬆的活計,也仍然會有人不耐不滿。宮外多少人一天做到晚,還是保不住一日的口糧。而這裡的幾十個人,只需要照顧好一個性子文靜的瘋子,包吃包住包四季衣服,外加從八品到四品不等的俸祿,卻還是不懂得知足。
方輕塵可沒有那個耐性來賞罰調教這些人。嫌累嫌差事不夠好,就都給我滾。
他冷冰冰的神色讓所有人驚懼萬分,沒有一個敢出口哀告。可是秦旭飛卻看不得女人哭,咳嗽一聲才道:“既然這樣,李得意,用誰不用誰,你來挑吧。那些不得用之人,就發到尚衣局和大廚房去。等有了合適職位再安置。以後在這甘寧宮當差的,也都小心在意些,若再有人不用心,下頭自然有大把的人等着替換。”
這話交待完了,一地伏拜的人,差不多也都癱那兒了。去尚衣局,每天要給宮裡所有的下人洗衣服。去大廚房,就是要做宮中所有下人的飯菜。新去的,難免要幹那些挑水劈柴之類的累活粗活,但是……怎麼也比被趕出宮要強了。
方輕塵對於秦旭飛的好心頗有些不以爲然,不過也並不會駁了他的面子,只是問:“我在宮中的住處可安排妥了?”
皇宮內外有分,機要重臣留宿宮禁,只要不入內宮,都不算違禮背法。方輕塵以前受楚若鴻倚重至深,入宿宮中原是常事。現在楚國大事,基本上都決於秦旭飛和方輕塵兩人,爲了處理政務,相互探討(談判)的方便,他們兩個也都需要在外宮有合適的住所。
秦旭飛點頭:“就在你以前常住的摘星閣。”
方輕塵再問李得意:“太上皇這邊有太醫日夜照看?”
“是,楊太醫就住在側殿,天色已晚,太醫已經睡了。方纔議政王與方侯駕臨,並無侍衛唱喝,所以楊太醫大概並不知道,才未能覲見。”
“等會兒你去叫醒他。叫他準備好太上皇的所有醫案,去摘星閣見我。”
李得意低眉斂目:“是!”
方輕塵這才復對秦旭飛道:“今晚我要宿在宮中。”
秦旭飛自是知道他若要細問楚若鴻的病情和一直以來的身體恢復狀況,必然耗時良久,笑道:“其實你可以常住宮中,處理政務和探看上皇,都方便許多。”
方輕塵回答得乾淨利落:“不必。我自有侯府可以安頓,無事長宿宮中,與禮不合。上皇這邊,有空我自會前來探望。”
秦旭飛眨了下眼。顛倒黑白,混淆是非,聯合死敵共同執政這樣的事,他都臉不紅心不跳地做了。這會兒卻來遵禮守法了?
真是讓人不習慣。
“打擾議政王太久,先告辭了。”方輕塵說完了話,轉身就走,將秦旭飛晾在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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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班大人物來去如風,揮揮手,不帶走一絲雲彩。這善後事宜,可是愁壞了太上皇身邊的這位掌事總管太監。
跑回甘寧殿的時候,他還在躊躇該讓誰走該讓誰留這種雜事。進了甘寧殿,魂靈卻差點被嚇出竅。太上皇赤裸裸暈倒在牀,身上堆着破碎的衣服。而那具被太上皇視爲至寶的白骨,卻孤零零扔在正殿的角落裡。
李得意哪敢胡思亂想,趕緊給太上皇換好了一身輕便舒適的衣服,再把枯骨找來放在太上皇懷裡,接着派了人守在摘星閣外頭,只要奉命去見方輕塵的楊太醫一出來,立刻拖人飛奔過來診視。
直到快天亮時,楊太醫才滿頭大汗地從方輕塵那兒趕過來,診治已畢,確定楚若鴻並無不妥,等他自然清醒,一切即可如常。
直到這時,大家才都長出了一口氣,放鬆下來。
然而事情並沒有大家想象的那麼簡單,楚若鴻的身體確實沒有受什麼傷害,可是他醒來之後,卻和以前判若兩人。
他抱着骨頭,四下東躲西藏,驚慌躲避。一有人靠近,就憤怒地咆哮,做出野獸般猙獰地表情,和兇猛傷人的動作。如果別人驚懼退開了,他又會死死抱着枯骨,渾身顫抖,喃喃自語。
李得意懊惱又無奈,不知道方輕塵到底幹了些什麼,把個平時最好服侍的文瘋子弄得這麼激動。不管怎麼溫言軟語,不管怎麼小心勸哄,通通沒有用。楚若鴻照舊抱着枯骨,用野獸防備敵人的目光盯着所有人。
這個樣子,他們怎麼給他餵飯喂水,怎麼給他淨身清潔啊?更別說是要照方輕塵的要求,帶着他天天出門曬太陽活動身子了。難道說,他們可以冒犯太上皇的玉體?
左右爲難之際,李得意滿頭大汗地跑去求見秦旭飛。
秦旭飛鬱悶。憑什麼你們楚國的太上皇有事,不去找楚國人請示,卻跑來問我一個秦人?真個是人善被人欺,馬善……咳。他不過在甘寧殿外多了那麼一句嘴,這些人就看出他相對比較好說話了?
很想一腳把皮球踢到方輕塵那裡去。可是,他一提到“方侯”二字,年邁的老太監就在下面抖成一團。於是乎,他無奈了。硬着頭皮充當惡人,給出指示,若是迫不得己,可以強制替太上皇餵食和擦洗,只是不能傷了他的身體。
得他一句交待,李得意如獲大赦,磕頭謝了恩典,轉眼退得影也沒了。速度之快,簡直是唯恐他會變卦。
秦旭飛無可奈何,出頭擔下責任,自派了一名小吏,去把這件事通報給方輕塵。
方輕塵只讓人不置可否地回了一句:“知道了。”
李得意這邊,有了秦旭飛頂缸,辦事方便了很多。餵食和換衣之外,他們小心翼翼地不要靠楚若鴻太近,輪流站在幾尺之外,滿面笑容地,親切地,用動作,用表情,用語言來表達善意,安撫他。
幾天過去,人人累得半死之後,終於見到了效果。楚若鴻不再那麼猙獰,攻擊性的動作越來越少,甚至可以慢慢開始接受其他人走近他。
然而,方輕塵又來看楚若鴻了。
一見到他,本來很安靜的楚若鴻倏然間雙眼通紅,面目猙獰,抱着枯骨衝過去,對他又抓又打又踢,狀如瘋狗。
老太監欲哭無淚。
該說是難得麼,太上皇終於認識人了。他以前從來認不出人的。誰在他的面前,都是一樣。
認識了,可是卻認不出。
楚若鴻自然是打不着方輕塵,方輕塵只是一伸手,就抓住他左手揮過來的拳頭,順手一推,他就跌出四五步去。然而,楚若鴻站穩了,就又衝過來撕打。他只得兩隻手,一隻手還要死死抱着屍骨,另一隻手笨拙地對着方輕塵撕打,滑稽,而又可憐。
這一次,方輕塵沒有再推開楚若鴻,而是伸手輕輕一點,下一刻,瘋顛的太上皇,再次暈倒過去。
方輕塵隨便一攬臂,在腰間把楚若鴻扶住。忽然又臉色冰冷地鬆開手,一語不發地退開一步,冷眼看那個被他逼瘋的少年,就這樣跌倒在他的腳下。
再然後,他徐徐擡頭,目光冷漠至極點地掃視殿中的四個服侍太監。
四個太監趴在地上不敢擡頭,顫抖得如同風中的落葉。那人冰冷如霜雪的目光,猶如實質,讓每一個人都感到可怕的森寒。
這一刻,他們都知道,方輕塵起了心,要滅口。
他們趴在地上,很久,很久。再也聽不到一點聲息。
當李得意壯着膽子擡起頭時,眼前除了暈倒的楚若鴻外,已經沒有第二個人。
醒來的楚若鴻比上回驚懼更甚,畏怖更甚。這些太監費了加倍的力氣,才讓楚若鴻不再一看他們接近,就瘋狂地嚎叫撕打。
然後,方輕塵又來了。
這一次,時間上已經隔了很久。然而,沒有用。楚若鴻蒙昧的心中,記得他了。那個人非常可怕,非常壞。他要奪走輕塵,而且他似乎很強大。楚若鴻不敢再和他拼命,只好拼命閃躲。
甚至不等他走到面前來,只是隔着很遠瞟見了,楚若鴻就立刻抱着枯骨,跳起來,一路向內殿跑,然後一頭扎到龍牀底下,抱着枯骨縮做一團,誰叫也不肯出來。
楚若鴻,懂得了害怕……
黑暗中,他死命地抱着枯骨,喃喃地一聲又一聲念,聲音中帶着哽咽:“輕塵,輕塵,不要怕,我在這,不要怕,輕塵……我會保護你……”
太監們擁在龍牀邊上,跪伏彎腰,一迭聲地叫:“太上皇啊,陛下啊,快出來,沒事,什麼事也沒了,別害怕……”
混亂中,李得意感覺到方輕塵也跟進來了,但他不敢回頭,並且聰明地用眼色提醒自己的幾個同伴,不要回頭。老人的睿智和經驗告訴他,如果這個時候回頭,親眼目睹了方輕塵此時的表情,此刻的眼神,那麼,他們就都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
李得意在牀邊叫了很久很久,直到那可怕的寒氣和恐怖悄然消散,回頭再也看不到方輕塵那一襲白衣的孤單身影,他才喘了一口氣,整個人幾乎癱軟在地上。
龍牀之下,開始有尿騷味飄出來。楚若鴻又失禁了。
李得意連忙招呼外殿的人手,強行搬開龍牀,硬生生將楚若鴻拖出來擦洗……不用說,前面的辛苦,又都白費了。如果方輕塵再這麼三不五時來一回,就算是楚若鴻不給折騰死,他們也要被整死了。
李得意再次眼淚汪汪來求見秦旭飛。
聽他吞吞吐吐說了半天之後,秦旭飛差點沒把飽蘸了墨汁的筆給直接扔到等待批覆的奏摺上。
讓方輕塵別去見楚若鴻?
這個找人頂缸,也要有個限度吧?你李得意不敢說,憑什麼要我秦旭飛去觸黴頭?就算他不怕方輕塵,可也沒必要自討沒趣啊。
老太監面無人色,磕頭不止。秦旭飛長嘆一聲,給他指了一條明路。
趙忘塵是方輕塵唯一的弟子,趙忘塵經常出入宮禁……也經常去看望楚若鴻。
於是,某一日,趙忘塵在出宮的路上,碰巧聽到兩個太監在嘆息。太上皇畏懼方侯,只要一見到方侯就會大受刺激。每回發作,必要極長時間才能稍得平復,長此以往,只怕龍體難以承受……
不知道是不是這番做作起了作用。反正,方輕塵再也沒有出現在楚若鴻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