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一般的寂靜中,傅漢卿小心地望望四周所有人,略略有點心虛地問:“有什麼不對嗎?出了這種事,報官是最正常的措施吧?”
沒有人答話,在受到如此巨大的震撼之後,已經沒有人能答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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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天成兩眼發直,估計正在心裡說服自己,剛纔耳朵聽到的肯定全是夢話。
齊皓的臉和他的白頭髮白鬍子差不多都變成同一種顏色了。
就算是狄九,額角的青筋也悄悄得跳了那麼兩三跳。
至於狄一,因爲有面具保護着,所以倒看不出他的表情有什麼大的變化,只是剛纔莫名地有些踉蹌,象這種頂尖高手竟然會無端端下盤不穩,真是怪事了。
這些大人物都如此了,那房裡侍立的下人啊,侍衛啊,美女俊僮啊,忽然間搖搖欲倒,也就沒有人會去在意了。
被傅漢卿這麼一追問,其他人還在發愣,狄九已經嘆了口氣,轉身要走。
懶洋洋萬事慢一拍的傅漢卿難得地身手矯健起來,一躍過去,伸手死死抓住他的衣服:“你去哪?”
狄九冷冷瞪着那個象小孩子耍賴抓着他衣服不放的人:“我總算知道我來問你是犯下了最可笑的錯誤,這件事我還是自己處理算了。”
傅漢卿神色就更緊張了:“你你你,你要怎麼處理?”
“殺!”冷冰冰一個字,說得殺氣四溢。
傅漢卿大聲道:“我不答應。”
狄九一字一字,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事關我神教威信,管你答不答應,接着睡你的大頭覺吧。”
傅漢卿瞪眼望着狄九,眼神簡直有點委屈了“你要殺人已經不對了,還跑來告訴我,害我不安。告訴了我,又不聽我的意見,難道你要我明知道你要去殺人,還假裝什麼事也沒有嗎?”
就算是以狄九的定力,也快被氣到吐血了:“第一,我們修羅教不是開善堂的,殺人算不得大事。第二,我不是無故殺人,是他們先來打傷了我們的人。第三,我不是不聽你的意見,而是你的意見完全是兒戲,根本行不通。”
他咬牙切齒地說,越說眼中猙獰之色越濃,到後來,狄一不得不手按刀柄,上前一步,做出保護的姿式,而段天成和齊皓則本能地後退了兩步,以免萬一打起來,自己被捲入其中。
只有傅漢卿自己完完全全沒有危機感,認認真真伸出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同他算:“第一,開不開善堂和殺人與否,沒有直接的邏輯關係,你推導出來的結果全無說服力。第二,他們打傷了我們的人,正常的行爲應該是去報官,要求官府主持公道,追究罪責,替我們索取賠償,並處罰犯人,而不是我們跑去殺人。這種你打我,我殺你,你再殺回來的行爲,是很不對的,且容易造成無休止的惡性遁環,第三,我覺得,我的意見,是最正常,最和平,最友善,對所有人最好的法子了,怎麼會行不通呢?”
狄九幾乎是暴怒地死死瞪着傅漢卿,這個人怎麼就不能有一點正常的思考方式呢:“我修羅神教,是天下人以爲的魔教,我們吃了這麼大的虧,竟然跑去報官,如此做法,神教顏面何存,天下人怎麼看我們,弟子們還怎麼會以我們爲榮?”
他一邊說,一邊伸手撫額,唉,這麼多年的鐵血訓練,怎麼輕易就讓這傢伙刺激得定力全無。不但要做這種教小孩一般的愚蠢說明,還頭痛得厲害。
傅漢卿眨眨看起來孩子般天真純潔以至於似乎有些無知的眼睛,雖然他一點也不覺得天下人怎麼看,修羅教的顏面怎麼保存是什麼問題,不過倒隱隱記起來了,魔教啊,好象是黑社會,黑社會火拼的話,一向是不喜歡政府插手的,但是……
他摸摸鼻子,這才用很天真很單純的語氣問:“我們有打明招牌,告訴所有人,我們是修羅教,那些生意都是我們魔教的生意嗎?”
狄九重重哼一聲,不答。
段天成硬着頭皮答:“如今我教成爲各國和全武林圍剿的對象,自然不能亮明身份。”
齊皓冷冷道:“若是擺出我神教的旗號,諒那些人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惹。”
傅漢卿點點頭,很誠懇地繼續一二三四地和大家討論:“第一,即然我們沒亮出身份,就是正當商人,正當商人受到這樣的迫害,我們完全有理由要求官府的保護。第二,我們是江湖幫派,是黑道,是魔教,但只要我們正當做生意,沒欺沒詐沒偷稅漏稅,那麼我們的店鋪貨品夥計受到傷害搶掠,我們也應該問負責治安的官府要求追究責任。第三……”
已經沒有人再能忍受他的第三第四了,狄九冷冷道:“你再說出第一百條來也沒用。我們骨子裡都是江湖人,只會用江湖人的方式來處理問題。你那種荒堂想法快點收起來。”
“我哪裡是荒堂想法,我這是最正常最理智最合適最人道的想法。”傅漢卿據理力爭“你們纔不是正常人呢……”
他一句話打翻一船人,所有人都成了他的攻擊對象,就在在場大多數人敢怒而不敢言之際,傅漢卿無限感慨地補充說明:“我以前都不知道,你們原來全不是正常人,而是隻求付出,不求回報,只要奉獻,不肯索取的偉人啊。”
這一次連段天成和齊皓都搖搖欲倒了,狄一在後頭悶着聲低低咳嗽,而狄九則被他這一番話說得一陣肉麻,全身發寒地直愣愣望着他,半餉才嘆道:“教主,恕屬下愚鈍,你能不能說明白一點?”
傅漢卿聽他這樣客客氣氣恭恭敬敬說話,也嚇得臉有些發白,忙問段天成:“你們平時交不交稅?”
“自然是要交的。”
“這就是了啊。你們住在這裡,交了人頭稅,地稅,房稅,你們就是大趙的子民,趙國的官府有責任保護你們的人身和財產安全。做爲商人,你們的交納了一切商業稅,則官府也應當保護你們正當生意的一切權利。交稅是做爲百姓和商家的義務,你們已經充分盡到了。而國家,朝廷,官府,則靠着你們的稅收得以運轉,官員們,差役們的薪餉全都是靠你們交的稅養的,他們保證給你們一個安定的社會,向你們提供保護,這是你們應該享有的權力。可是現在,你們只乖乖交稅,出了事,卻不去要求理所當然的保護,只盡義務,不索要權力,這不是隻知奉獻,不知索取的偉人嗎?”
傅漢卿無比耐心地一一解釋,衆人竟是從未聽過如此詭論,任是何等人傑,也不由瞠目結舌。
經傅漢卿這麼一說,魔教,修羅教,黑道魁首,一干大大小小的魔頭們,全成爲高尚偉大的大好人了。
可惜這些好人沒有一個覺得高興自豪的,反而爲自己被定義爲如此好人,而深以爲恥。
只是面對傅漢卿詭異的思路和總會冒出奇談怪論的嘴,再也沒有人有力氣去爭辯了。狄九長嘆一聲,他覺得再說下去,他們這幹人等,就得生生讓教主大人給逼瘋了,更別提什麼報仇了。
他搖搖頭,隨手一掌揮下去,被傅漢卿抓住的衣角讓他的手刀給生生割裂。
但傅漢卿反應神速,手往前一伸再次抓住他的衣服,滿臉都是不放不放我不放手的表情,叫狄九爲之氣結。
他知道傅漢卿死腦筋,倒不敢再割了,真要跟着傅漢卿玩起你抓我割的遊戲,這一身衣裳全割碎了,怕也擺不脫這個傢伙。
他又氣又怒,一回手,抓住傅漢卿胸前的衣裳,把他整個人拎了起來,自覺非常忍氣吞聲地道:“好,我給你五天時間,你要能好好解決這件事,把我們的裡子面子,全都加倍掙回來,我就不管了,否則,就照我的法子辦。”
其實要照傅漢卿本來的意思,是想老老實實回答說:“就算我解決不了,我也不會讓你殺人的。”但他畢竟在人間歷過六世,不象第一世那麼完全不懂看人眉稍眼角,只會講大實話,此刻看狄九這種表情,他也就避過不做承諾,只笑着說:“那好,我們先去官府報案吧。”
眼看着狄九已經放棄了,段天成可就不能不說話了。他是本地的壇主,本地的一切事務,最後結果都會落到他頭上來。不管誰是教主,胡鬧完了都能走人,他這個壇主,可丟不起這麼大的臉。
“教主,只怕不成,這官府不是我們一報案就立刻會審會查的,還得排期候審呢,這一耽誤,多少日子都過去了。”
齊皓也趕緊着幫腔:“而且這些地方豪強,商會勢力,盤根錯節,與官府早有勾結,交情從來不淺,要不然他們也不敢如此囂張胡爲。我們去報官,他們拖着不審還算是不錯了,真開堂審了,沒準審來審去,審出我們的大罪來。”
傅漢卿微微一愣,倒不至於象第一世一樣單純地驚歎世上竟有此事,只是神色略略一黯,沒有再說話,這六世轉生,人間世態,他其實看得並不比任何人少。再不公,再醜惡的事,他也早已親眼見過親身歷過了。
狄九見他沉靜下去,倒冷笑了一聲:“別灰心啊,也不是完全沒希望啊。即然你指望官府替你做主,那你下狠手砸銀子就是了。官商勾結,也不過爲着錢罷了,你只要肯拼命花銀子,給的錢比人家多,沒準當官的,看在孔方兄的面子,老朋友的義氣也就顧不得了。”
他說的分明是譏諷之詞,傅漢卿卻神色極認真的搖頭:“不行,打人,砸店,這都是不正當的,殺人,賄賂,這也是不正當的,以不正當的手段去報復不正當的行爲,這依然是不對的。”他擡頭,目光清明如水“不對的事就是不對,不能因爲我們的敵人做得不對,那我們的不當行爲就變成了對。”
狄九仰天長笑:“你這瘋子,這世上,還有誰在乎什麼是對,什麼不對,手段正當與否從來就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沒有效果。”
傅漢卿的語氣出奇地平靜:“我在乎,我是教主,我覺得,對與不對,正不正當,很重要。”
狄九長笑之聲倏然收盡,他冷冷望向傅漢卿平靜的面容,這麼久以來,這是傅漢卿第一次,以這樣的態度,這樣的語氣,來提起他自己教主的身份。
狄九沉默了一會兒,方淡淡道:“好,那麼你說,要如何正當地做正確的事?”
傅漢卿略一思忖,方道:“還是報官。”
這一次別說是狄九,連段天成和齊皓都雙手發抖,差一點就撲過來掐教主的脖子,犯下以下犯上的大罪了。
好在傅漢卿也及時查覺危機,後退了兩步,雙手高舉做安撫的姿式:“報官還是要報的,但怎麼個報法,我倒是有一點意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