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人單腿跪在面前,方輕塵卻只是漫不經心地爲自己倒酒,眼皮也沒擡一下:“你是最後撤離的人了?”
“是,屬下走後,京中暫時就再沒有我們的人了,所以屬下無論如何要來辭行。如果方侯還有什麼別的吩咐,也請告知屬下,屬下必盡力行事。”
“這次的事你們能辦好,無論是對我,對楚國,都已經夠了。我沒有事情安排你們做,也不想再管你們的事。你們已經不再欠我,也已經爲國家立了大功。想要逍遙自在的,去哪裡都無需告訴我,想要回國的,拿着我的信物去找蕭遠楓,卓凌雲。你們的事,他們都清楚,立了這麼大的功勞,該有的封賞總是少不了的。以後,你們所有的行止,都不必再通報我,如果沒有什麼意外的發生,以後,我也應當不會再回楚國,不會再介入政局,不會再對你們任何人發號施令了。”
“方侯,這……”
“我的事,你們就別管了。”方輕塵伸手支額,揉了揉也許因爲喝酒太多,略有些疼的額頭,揮了揮手:“去吧!”
來人黯然起身,低聲道:“方侯,柳恆回來,必會繼續追查到底,事情掩不住多久了。方侯最好也儘早離開。”
“我自有分寸,不必你來提醒,快走吧。”
來人復深深施了一禮,這才重又穿窗而去。
方輕塵隨手將一滿杯酒全倒在嘴裡,辛辣的酒氣,嗆得他硬是咳了兩聲。
算起來,不知不覺,這已經是今晚第五壺酒了。好久,沒這麼不知節制地喝過酒了。
似乎……
似乎從那次秦旭飛笑他借酒澆愁開始,他便喝得少了。雖然看起來還是經常身佩酒壺,手不離杯的,但在飲酒方面,不知不覺,就已不再過量。
只是,現在,似乎又開始有些失控了。
柳恆回來了,那所謂的真相,還能再隱藏幾天。又或者,其實從一開始,那些事,就不曾真正瞞過有心之人的雙眼吧。
方輕塵微微一笑,爲自己再次滿斟一杯。
借酒澆愁?
真是可笑,他若是借酒澆愁,那個明明馬上就要當皇帝,卻愁眉苦臉,拿着幾十上百壇酒,偷偷躲在皇宮裡喝得暈七倒八的笨蛋,又算是怎麼回事?
舉杯就脣,一飲……
“狐狸,狐狸……”
方輕塵被嗆得一陣猛咳嗽,氣惱萬分。
爲什麼每次他心情不好的時候,這女人就會冒出來,而且總是讓人措手不及,嚇人一跳?
“又怎麼了?!”
“緊急大發現,我已經通報過好幾個人了,就剩你和小容勁節了……”
“大發現?這年頭,還能有什麼新奇事。”
“有事有事,小樓出大事了。”張敏欣的聲音也不知道是興奮還是緊張。“這都好幾百年了,終於又出了一個敢找咱們小樓挑釁的傢伙了。”
方輕塵勉強振作了一下精神:“這年頭還有不知死活的笨蛋……”其實他差點脫口問成,這年頭還有比秦旭飛更蠢的笨蛋?
“就是那個狄九啊,根據我對他一路行程的詳細分析,終於可以確定,這傢伙是帶着阿漢,目標明確地直奔咱們小樓而來的,怎麼樣,夠神勇吧?”
方輕塵居然沒立時迴應,神色怔怔,略出了一下神,才輕輕一笑:“夠不要命的。”
“喂,方狐狸,太不給面子了吧。你就不吃驚嗎?清商和趙晨他們,都嚇了一大跳呢。”
“有什麼可驚的,狄九本來命就不長了。反正遲早是個死,便豁出去,帶着阿漢到小樓來拼一場,也算不得什麼損失。”
“你這人,真是……大家聽了消息,誰不嘆氣,好歹都有些替他難過的。你倒好,還是輕飄飄的,好象什麼在你都不值得一提似的。”
“有什麼值得提?我可以一手播弄,讓楚國爲我的死而四分五裂,連年征戰,讓秦國因爲我的計劃,幾乎亡國滅種。多少人都被我害死了,狄九這一個人是死是活,又值得我來感嘆驚奇嗎?”
“算了算了,本來還想問你的意見,看樣子,是指望不到你發慈悲了。”
方輕塵冷笑一聲。“我能有什麼意見,小樓需要我的意見嗎?照規矩,只要侵入了小樓的落圍,他不是被毀滅,就是被終身困在人跡不至之處。我根本干涉不了小樓的法則,又何必還白費力氣。”
“可是,狄九也算是慘了。入了小樓,不止是死,而且還是死不見屍。就算將來狄一狄三想尋找他,安葬他,都是不可能的了。而且,他抱了這樣的決心來爲阿漢拼命,他一心來赴死,卻永遠不會知道,阿漢其實並沒有危險,而只不過是在睡覺療傷……”
“你這種瘋狂可怕的女人,也會爲了別人傷感嗎?”方輕塵肆意嘲笑。
“切,你不知道女人都是感性的嗎?不跟你這缺乏同情心的傢伙多說了,我去把情況通報給小容和勁節,看他們有什麼意見。”
張敏欣極不滿地哼了一聲,再次切斷了聯繫。
方輕塵微笑着提壺重新爲自己斟酒,伸手拿着翡翠杯在指間徐徐轉動,凝眸望着醇酒飄香,脣邊微微帶笑,輕不可聞地嘆了一聲:“阿漢……”
他信手舉杯,遙遙向窗外一敬,方纔徐徐引杯就脣。
阿漢,該祝賀你嗎,幾世幾劫,受了幾許背叛傷害,終於有人,肯爲你至此!
美酒入喉,既熱且暖。
命運何其神奇,阿漢,這一世,你遇上那世上最無情冷酷殘忍多疑之人,他負你傷你叛你害你,最後,卻爲你拼死血戰,爲你忍死強活,爲你數載守護,爲你以命一搏。
阿漢,我是比你幸運嗎?每一世都能掀動風雨,每一世,都會遇上極愛我重我之人,然而,每一世到了最後……到了最後……
胸口劇烈地疼痛起來,他無所謂地挑挑眉。
連這痛苦,都已經熟悉得快要麻木了。
好久不曾喝酒過量了,今晚忽然間一次喝這麼多酒,舊傷毒瘡,不跟着被誘發出來,那纔怪呢。
總是這般自討苦吃……
他低低地輕笑,一手拿起酒壺,長身而起,走到窗前,擡頭看寂寂天宇,然後直接扔了壺蓋,倒轉壺身去喝酒。
或許,每一世都怪不得旁人吧?誤他的,從來都是他自己的偏激和任性,只是,一世又一世,直到現在,他卻還是固執地不思悔改。
所以,這一世,不管有怎樣的結局,也依然,是隻能算是他自找的吧!
阿漢,你什麼都不知道,所以不願醒來,而我什麼都清楚,卻還是不願醒悟。
說起來,我這個精明人,卻似乎比你這頭只會貪睡的小懶豬,還要笨上許多許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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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京五天之後,柳恆登門拜訪了方輕塵。
方輕塵在秦京的這座“府”上,總是賓客盈門的。雖然他誰也不見,但那些想要通過他和秦旭飛親近親近的人,還是絡繹不絕地上門,而對於那些禮物,方輕塵倒是來者不拒的。
於是,他這府中,便堆滿了各方人士送來的禮品。他也不介意府中下人看着孔方兄的面上,和來訪的人胡編亂造地“透露”他這位主人的諸般愛好。
以訛傳訛之下,關於方輕塵的性情,身份,來歷,以及和秦旭飛的關係,便又有了諸多奇特的新傳聞。
然而,柳恆卻沒有和大家湊熱鬧。
“聽說柳將軍日理萬機,忙得連喘口氣的功夫也沒有,怎麼倒有時間半夜跑來找我聊天?”看着面沉如水的柳恆,方輕塵很有些頭疼:“你素來比秦旭飛知輕重,不要把他的莽撞胡鬧學了去,卻丟了你自己的穩重謹慎。”
方輕塵心中暗自嘆氣。果然是物以類聚,人以羣分。跟着秦旭飛時候久了,這個看起來溫文爾雅的人,居然也學會秦旭飛這種半夜三更,不經通報,就爬人家牆頭的毛病了。
柳恆神情凝重,一字字道:“殿下以往也常這般找你,是他不拘形跡,可我這樣做,卻只是爲了掩人耳目。”
方輕塵哦了一聲:“柳大將軍,究竟是有什麼事情要找我這個閒人,竟然需要掩人耳目。”
柳恆定定看着他,沉聲道:“我有幾個問題,想要請問方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