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什麼,杜主薄?”呼延鋒愕然望着杜思遠。
杜思遠低低重複:“乘着大將軍還在猶豫不定,請呼延將軍秘密帶你的部屬趕去永安城,結果了方輕塵!”
“此事關係重大,不得大將軍指令我就擅自動手,萬一大將軍怪罪下來……”呼延鋒濃眉緊皺,滿臉的不情願。
“呼延將軍,到那時木已成舟,大將軍縱然動怒,也不能把你怎樣。他最多隻私下怒斥你幾句,便會把此事掩過,暗自還會感謝你。可是將軍若是遲疑,只怕大將軍一時心軟,那這大業……”
杜思遠臉色陰沉。
“杜主薄,你是說,大將軍真會將自己的身家性命,都奉送給那個方輕塵?!”呼延鋒不敢置信。
“我不知道,但我們不能冒險!現在將軍身邊,陪着的是凌方和卓子云。”杜思遠焦慮道:“卓子云只知兒女情長,蕭遠楓的妹子送到手心來,他還顧着舊情,私自縱放,這種人,懂得什麼天下大局?凌方是方輕塵舊部,心自然是向着那邊,更何況,將來做主的不管是大將軍還是方輕塵,他都不吃虧。我怕大將軍聽信了他們兩個掇竄,你我受將軍之恩,豈能眼看將軍自誤!”
“此事關係重大,容我細思!”呼延鋒仍在驚愕中,心神激盪,一時不能決斷。
“將軍,當斷不斷,必受其害!將軍……”杜思遠忽地拂衣跪倒:“爲了大將軍的大業,思遠求你了!”
呼延鋒驚得連退數步,雙手急扶:“杜主薄切莫如此,實實折殺我了。罷了罷了,我就……”
話音未落,天邊鼓聲乍起,轟然由耳入心,彷彿雷鳴!
大將軍,擊鼓聚將了!
二人驚而擡頭,窗外雨急風狂,天邊正亮起一道閃電,隔着紗窗,映得二人,一樣的面目皆寒,一樣的滿眼驚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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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星無月,無燈無火。
雨急風狂。
同樣一道閃電,也照亮了另外一扇窗戶裡的人。
窗扉不關,風雨肆意從窗口打進來。安靜地立在窗前之人,早已衣衫盡溼。
閃電驚起,映亮他脣邊微笑淡若柳絲,照亮他指間杯壺靈活轉動。
若是這一次回到人世,他什麼也還來不及做,就死於亂軍之間,速速重歸小樓,不知道教授和那幫同學會是什麼表情。
方輕塵幾乎笑了出來。他畢竟還是任性,畢竟還是瘋狂,雖說其中也有些陰差陽錯的巧合,選擇手握千里河山,有機會逐鹿天下的卓凌雲來第一個表露身份,卻無論如何不能說是清醒。
他在期待什麼?他能期待什麼?要逐鹿天下,他們不需要比他強,他們只需要……比自己的競爭對手強。
沒有自己的存在的話,得到楚國的機會,卓凌雲少說也該有兩成。
微微搖頭。這樣的機會,有半成,已經足以讓人瘋狂,足以讓人殺妻戮子,喪盡天良。
哈,他早已經是小樓最惡劣的學生,那麼就是再惡劣些,又有何妨。
杯中酒早已冷透。
又是一道閃電亮起,照耀着亂飛的雨滴,在方輕塵的手中杯裡,那小小的,平靜的酒面上,打起一圈一圈的漣漪。
電閃過,夜更漆黑。伸手不見五指。
黑暗中,方輕塵擡手,將那冷雨冷酒,盡數吞嚥入喉。
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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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初降,風雨漫天。沉沉鼓聲,傳遍全軍。
軍法,鼓響三通不到,斬無赦。
全軍將領一個接一個冒雨趕到,卻見大將軍全身溼透,神色厲烈,連下數道命令。
調集軍中最膘壯迅捷的戰馬,召集最精銳善戰的士卒,持鋼刀,配良弓,策騎待命。
城中安危,盡託一二心腹,再召集其他諸將,命令他們與他一起率領士卒,乘夜冒雨,疾馳永安城!
他神情凜烈,語氣剛決,一番命令,真如疾風驟雨一般,驚得人人目瞪口呆,一衆將領,竟是無人敢多問,俱都凜然遵從。
杜思遠與呼延鋒心知詳情,不免愕然相顧。
簡短地傳完命令,卓凌雲大步向外行去,至二人身旁,忽地一笑:“思遠,你雖是文官,卻也是知情之人,也隨我同行吧。”
杜思遠應得一聲,湊近過來:“思遠斗膽,敢問大將軍,此舉何意?”
卓凌雲微微一笑:“你道我所爲何意,才須調集如此重兵?”
杜思遠皺眉道:“大將軍,此等事,只需一員心腹之將,領兩百精兵即可,何須如此大張聲勢?”
卓凌雲目光向旁一掃,見諸將都在各自奔忙,無慮旁人聽見,才一笑道:“他那樣的人物,就算是這幾年武功受損,又豈可等閒視之!兩百?就是兩千人也是不夠。你知我知,這件事,一定要做得萬全。所以只有我親去才能放心。而軍中那人的故舊之將甚多,總要把大家都拘在我身旁,令其耳目閉塞,無慮消息走漏,這才安全。”
杜思遠鬆了口氣,誠心誠意施了一禮:“大將軍所慮深遠,思遠欽佩。”
話猶未落,一旁的呼延鋒已抑不住緊張激動,有些失禮地插口:“大將軍,狙殺之時,這些人既然有故舊之情,怕會有不測之變啊!”
卓凌雲笑道:“我怎會讓他們動手。到了永安城,讓他們領着人馬在城外列隊,子云看住他們,知情的凌方我會帶在身邊,不讓他輕離一步。那些人耳目皆無,自然不慮有變。你們,還有與那人無甚交情的將軍們,率領上的本部精銳,同我入城辦事,這樣便是萬無一失。”
杜思遠與呼延鋒相視一眼,俱覺心頭一鬆,千斤重擔皆去,同時行禮應是。
擡眼望漫天風雨,卓凌雲深沉一笑:“走吧,今晚這雨……會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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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壺酒盡,回了頭,行到桌前去取另一壺。指尖觸到壺身,一種細微的震動,悄然傳來。
天地俱寂,蒼穹皆暗之時,沒有了目迷五色,其它感知,反而分外靈敏。
黑暗裡,方輕塵微微揚眉,幾乎是溫柔地把手掌按在壺身上,感知那震動由小而大,由微弱而清晰……
漸漸地,酒壺,桌子,甚至整個大地,都在震動了……
方輕塵在黑暗中微笑。來了好些人馬啊!
不過,他方輕塵,當得起!要讓他束手無策,脫身不得,這些人,他當得起!
伸手擦了擦臉上冰涼的雨水,忽然爲自己剛纔站在窗口淋雨的任性感到一點小小懊惱。唉,搞得這一身一臉的溼,有夠狼狽。形象啊形象,這幅模樣被人看到,說不定有人還會以爲,他在這裡傷心痛哭過!
自嘲下,輕輕放下酒杯。外面轟雷般的腳步聲已是清晰入耳。懶懶回首,看窗外,黑暗中人影幢幢,風雨夜色裡,有些昏暗的光,隱約將一切都扭曲成怪異的模樣。
想起一些趣事,方輕塵輕輕笑了一聲,心裡倒是平靜的。這次回去,再想以這個舊身份出來,只怕是不可能了。上一次是替身,這一次,可沒有阿漢給他頂缸了。卓凌雲,一定會百分之百地確認他的死亡才能安心。
後悔不後悔?
後悔不後悔,沒有潛藏蹤跡,悄悄到楚國京中,將楚若鴻那個孩子救出來。一個無人在意的區區瘋帝,如果沒有人知道他活着,他要秘密將他從京中帶出,本來是易如反掌。
後悔不後悔,沒有找個地方上小小的,朝不保夕的舊部勢力來表露身份,估計那些傢伙會哭着喊着撲過來,表達對他最真摯感情。
後悔不後悔,就這樣輕易放棄了教授給的補考機會,要在這沒有可樂沒有電腦沒有空調的塵世間,再浮沉上一千年。
可是,再給他一次機會,就算是明知結果,他還是會一樣選擇。
因此,他無思無想,無期待,無感觸。平靜得幾若死水。
他果然是瘋狂任性,冷血無情。是他一次次逼迫別人選擇,所以是他一次次被放棄,這真是他應得的報應。
他行至門前,雙手拉開房門,臉上,有心思渺然的笑容。
正是一道閃電劈下,一瞬間,天地亮得眩目。
院子裡密密麻麻,站滿了軍兵,鋼刀長槍,在閃電之中,亮光冰冷刺目。狂風驟雨中,士卒井然有序,隊列不亂,無人喧譁。
果然是百戰精兵。
因着風雨太大,火把和普通的燈根本點不了,四周只由一干軍士,挑高了十餘盞可擋風雨的氣死風燈。昏黃的燈影在風雨中飄搖,不明亮,卻也能讓人見到些隱約景象。
又是電光一閃,他看清了那個他一手教導出來的弟子。
當年的毛頭小子,已長成獨當一面的偉丈夫了!
有人世風霜裡歷練出來的鋒芒和內斂,有千軍萬馬中偉岸與凝定,也有一身華麗元帥裝的威嚴與尊貴。
方輕塵欣然。
他耗盡心血教出來的人,或許不是全才,畢竟也已成才。
電光盡逝,天地復暗。只剩四周氣死風燈帶來的一點慘淡光暈,讓他隱約看到那高大的身形,正一步步走向前來。
方輕塵靜靜地等待,不言不動,等待他和他的告別。
每一步落下都是沉重,連急促呼吸聲也漸漸在風雨中清晰。
近了……太近了。
近到已經進入了他的攻擊範圍。
心頭忽然一緊,原本淡然平和的目光,倏地一凝。
原來,他也會弄錯?
原來……自己也會失算……
一步之遙。
卓凌雲扯了扯脣角,張開嘴。似乎想笑,似乎想說話。卻笑不出,也說不出來。
方輕塵面前的七尺大漢,忽然就這樣拜了下去,跪在他的身前,緊緊抱住他的雙腿。
“方侯……大帥!”
四個字哽咽出來,卓凌雲將臉貼在方輕塵雙膝之上,無聲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