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船四周,竟然飄浮着無數屍體。放眼望去,男女老幼,士農工商,各色衣衫,各式打扮,各等樣貌,如今俱作水中游魂。
有的屍體已然發漲變色,有的卻似喪命不久,身下多壓着一兩塊浮木,藉以飄在水上,但不知是飢寒太過,還是在水中飄浮太久,終究還是不能生存。
傅漢卿愕然四顧,臉色愈發蒼白起來,忽得一掠而起,掠至一處浮木前,從一個死去婦人手中,抱起了一個嬰兒,才掠回小船。
也許是因爲想要保護孩子,所以母親至死一手仍吃力地死死抓住扶木,一手仍努力把嬰兒放在木板上方,減少被冰寒江水的浸泡。
狄九微微蹙眉,看着傅漢卿笨手笨腳地抱着孩子,手擡起來,無比雄渾的內力卻根本不敢往那脆弱的嬰兒身上傳去。
狄九湊近過來,看看嬰兒已經冷得僵掉的小臉,輕輕試了試鼻息,微微搖頭,把孩子奪下來:“他已經死了。”
傅漢卿茫然擡頭,眼神幾乎有些恍惚:“可是,我剛纔好象看到他動了一下,好象……”
“也許那只是江風……”狄九輕嘆:“孩子都僵了,死了最少也該有……”
傅漢卿略有迷茫地打斷他的話:“可是,不應該的,他的孃親那樣那樣的努力,想要讓他活下來,我剛剛明明看到……”
狄九一語不發,輕輕抱住他。他不是悲憫慈善之人,打動他的,於其說是這滿眼浮屍,莫若說是傅漢卿這一瞬間的迷茫悲傷。
傅漢卿沉默,他自覺從來不是什麼特別善良的人,然而,這麼多的死亡,忽然間逼到眉睫之間,實實在在,太過觸目驚心。
如此驕陽,如此麗日,如此天地,如此……死亡!
他回抱着狄九,良久才問:“這是怎麼回事?”
狄九苦笑:“不知道,不過,我們很快就能知道。”
棄船而登上近岸處最高的山峰,取出傳信煙花,狄九略有遲疑,但還是對空放出。未過多時,便見一人身影矯健如龍,攀山越石而來,隔着老遠,已是一聲朗喝:“何人放出本教緊急聯絡煙花。”
話音未落,卻見眼前一道寒光閃過,一塊玄鐵令牌已是插着臉頰深深打入一旁大樹樹幹。來者伸手取令牌,手尚未至,藉着樹影間的陽光已看出令牌上的紋符,身形一震,再不敢碰觸令牌,屈一膝遙遙拜下:“晉安分壇鄭越飛,拜見天王,願領天王詔命。”
樹影深處,狄九的面容時隱時現:“這江上無數浮屍是怎麼一回事?”
“稟天王,此江上游與曲江相通,這此屍體是從曲江流過來的?”
“曲江又爲何有這麼多的屍體?”
“曲江以江劃國,南爲楚國,北是息國。兩國隔江而治。如今楚地大亂,秦國軍隊已是破關而入,一路橫掃楚境。楚國將軍各自爲陣抵擋秦軍,殺戮極之慘重。兩軍交戰之處,五百里內,百姓難有活路,至有無數百姓,四下瘋狂逃亡。明知曲江水急,江對面又有息國重兵防守,楚國百姓還是拼了命涉水逃生。很多船根本沒有機會到達對岸,便被魏人以亂箭或長木逼翻,死傷慘重。能有機會避開魏軍,過河偷生者十不存一。”
傅漢卿失聲道:“息國人怎麼能這樣?”
他雖躲在狄九身後沒露面,但鄭越飛也聽說過天王與教主同行離教之事,此時聞言,心頭更是微震,猜是教主發問,語氣便越發恭敬了:“息國也有爲難之處?息國本來就是貧窮的小國,以前還要靠向楚國稱臣納貢,認宗主國,以便在這亂世中生存下去。近年連遭天災。國中財力本就難以支持了。如今無以數計的楚人蜂擁而來,地方官員,軍中將領,想來都被嚇得不輕。開江撤禁很簡單,但楚人數之不盡,來之不絕,萬一四方逃難的楚人都知道這邊有生路,全部趕來此處,又去哪裡籌來那麼多救濟的米糧,讓這麼多楚人生存在境內,若無力保證最基本的衣食,萬一楚人做起亂來,又當如何是好?”
“就沒有人肯伸出援手嗎?讓那麼多難民輾轉呼號,涉水而死?”
“此地本爲數國國境相交之地,各方官府的管制甚嚴,富戶雖多,也受諸多限制,似這等涉及他國事務,無數他國百姓之事,很少有人敢出來自惹麻煩,更何況,楚人的災民太多了,誰家也沒有足夠的財力來救濟安頓,再說如此市恩於他國百姓,若被有心人利用,只怕麻煩不小。”
傅漢卿沉默無語,只轉頭看山下江中浮屍無數。
楚國的災難他早已知情,但因爲那是太過遙遠的地方發生的事,再多悲慘再多苦難,世人也往往不過喟嘆幾聲作罷。然而,親眼目睹這樣的死亡,親耳聽聞這樣的無助,實在很難有人可以完全不受觸動。
狄九嘆口氣,輕聲道:“想做什麼,都由你吧。”
傅漢卿略有些驚喜地看他:“你答應?”
“我能不答應嗎?”狄九苦笑“你那絕不肯見死不救的毛病我會不知道?再說,若真能對這無以數計的楚人施以援手,救人性命,於我教的名聲大有好處。市恩的事別人不敢做,咱們倒無需顧忌。鄭越飛自稱是晉安分壇之人,我們這麼久的飄流,想是到了楚息鄭三國交界之處了,晉安分壇仗着有我教勢力撐腰,可以做很多人不敢做的跨國生意,經常搞些貴重貨物偷運逃稅,一向富得流油,災民雖多,以分壇的實力應該也能撐些日子,再緊急調動楚息鄭三國的所有分壇的銀錢米糧,想來,多少也夠了,只是……”他又嘆了口氣,略有無奈“只是,咱們的逍遙日子就要到頭了。”
即決心要救人,逍遙的日子自是不能再過下去了,二人不得不表露身份,直接去分壇坐鎮,親自督促他們調動銀錢糧米,然而,得到的答覆卻讓兩人都有些意外。
“不能調銀子?”狄九冷笑“什麼時候教主的命令大家可以隨便拒絕了,咱們出去才幾個月,教裡頭上上下下就沒了規矩?”
可憐的分壇主,滿身冒汗,膝蓋發軟,在他的威勢前,幾乎連站都站不住了。
“屬下怎敢違抗教主,只是在一個月內,屬下已是連得了四份王令,諸王都下了死令,一兩銀子也不能亂用,所有贏餘,除日常開銷之外,一律要派專人調運到其他缺錢的分壇,倘有半點週轉差錯,不止是屬下,便是所有分壇弟子們,都要拿人頭來賠償。”分壇主的聲音幾乎都帶哭腔了“教主臨時要用銀子,若是所費不大,哪怕有諸王限令在,屬下臨時調用一下個人私產,或押或抵,也還能盡心,只是要救助曲江的楚國災民,這要動用的銀子數目太大,屬下實在難以周全。”
狄九怒道:“諸王能殺人,難道教主就殺你不成嗎?”
分壇主腳一軟,再也站不住,直接跪了下來:“籌銀子是死,不籌銀子也是死,求教主與天王給屬下指一條活路吧。”
狄九冷笑:“活路沒有,死路倒是可以……”
傅漢卿一把按住他那滿含真氣擡起來的手,低聲問:“你可知道總壇爲什麼要逼你們傾盡一切地交銀子?”
“詳情屬下也不太清楚,只隱約聽說是,各地先後出了一些事,教中前前後後,損失了許多銀子。若不拼力從別處調動銀子去支持周應,怕是很多地方的多年基業,都要化爲飛煙。”
傅漢卿皺了眉頭,轉首對狄九道:“看來齊皓同蕭傷以前說的話,都是真的,教裡確實有困難了。”
“那又如何,神教根基何等深厚,哪裡就讓那麼點小事給拖垮了。”狄九不以爲然。
傅漢卿卻不敢這樣斷定。以前他讓張敏欣幫他找最優秀先進的管理資料和制度時,所瞭解的知識也曾涉及到歷史上一些大企業的破產失敗原因,很多時候,巨無霸往往是因爲一些小問題而被拖垮的,知名大企業因爲一時資金週轉問題不能解決而毀於一旦並不是神話。
修羅教採用他推廣的管理制度,學習風勁節的商業方式,無形中,整體的效率速度都大大提升,但各個分壇彼此之間的聯繫依靠也越來越重要,整個飛速循環的鏈條,任何一點產生問題,都有可能引發極大的災難。
更何況近些年,修羅教一心在世人面前洗白,許多生意,都是打明瞭修羅教的旗號做的。任何地方的生意或分壇遭受滅頂之災,也會把債務和餘波帶到其他各地的生意上去。
以前修羅教一心混黑道,當魔頭,自然可以一賴了之,如今即想要讓世人接受他們,想要成功進入各個國家的權力圈,這些名聲信譽是無論吃多少虧,損失多大,都一定要保住。想來這段日子瑤光蕭傷等人爲了維持教中局面,必是十分辛苦。
狄九見傅漢卿沉吟不語,神色爲難,不免低笑:“你何苦着急,教中便是有天大的麻煩,也剋扣不到你我頭上來,今日咱們即來了這裡,又哪裡有真調不出銀子的道理,從什麼時候,諸王的權威可以凌駕教主之上了?”
傅漢卿搖頭:“教中情況艱難,我們不幫忙,反而雪上加霜,這樣不好。再說,就算你我以勢威逼,硬迫得分壇拿出銀子來,只怕上上下下的人,辦事也不肯盡心的,而且一處分壇再有錢,面對那麼多災民,怕也撐不住局面,非得從楚息鄭三國各處分壇一齊調銀子不可,但在這種局面下,那些分壇又哪裡敢出銀子,時間一耽擱,瑤光碧落他們知道了消息,也一定會趕來同我們算帳。”
“那你想如何?”狄九似笑非笑“如果你不願救人了,我自然也就懶得多事。”
傅漢卿苦笑:“人自然是要救的,教中的困局也要解一解,不能讓瑤光他們周旋支應得這麼艱難。”
“好啊,我倒要看看教主大人有什麼點石成金的好手段。”狄九漫不經心說起風涼話“除非你能讓天上落下一個大寶藏來。”
傅漢卿嘆息。寶藏天上是落不下來的,而是本來就在。
他擡頭,凝視狄九:“確實有一個寶藏。”
看着狄九那因爲沒當真,仍然帶些訕笑的表情,他的語氣異常沉靜:“一個傳說中一直屬於修羅教的寶藏,幾百年之前,狄靖瘋狂搜羅,甚至把神教數百年所藏奇珍異寶,也盤剝一空之後的寶藏。”
狄九神色微凜,微微揮手,那個查覺話題已經開始閒人免聽,否則生死自負的分壇主,如獲大赦一般地退了出去。
狄九目光定定望着傅漢卿:“你知道當年狄靖的寶藏?那個所謂的寶藏難道不止是傳說嗎?”
傅漢卿沉默。
寶藏不是傳說,寶藏也不止一處。
當年狄靖蒐羅天下奇珍,得罪天下諸國,洗劫天下豪富,獲取天下異寶,也許是爲着瘋狂,也許是爲着野心,也許只是爲着想要博他一笑。
從來狡兔三窟,而狄靖的藏寶何止三窟。他把在各國所奪來的異寶,分藏各國秘處。但還有更多的珍寶,更多隻純粹奪自修羅教寶庫,以及那些被他瘋狂誅殺的諸王密藏之寶,聯帶其他的一些上古珍玩,異域奇珍,並無數武林秘籍和神兵利器,藏於一處。
這是狄靖所留的最大一處寶藏。
傅漢卿這些年來,已將狄靖從諸國盤剝而來的一些小寶藏都還給了諸國,只有這一處,因最主要的掠奪對象是修羅教本身,並無旁處可還,所以傅漢卿一直沒有提起過。
最後的一處寶藏,最大的一處寶藏,本來就屬於修羅教的財富,但傅漢卿一直沒有對任何人說過。
所有的寶藏,越是龐大,越會帶來的災難,所藏的財富,越是驚人,引來的紛擾越多。
人心太過脆弱,爲什麼要用驚天的財富去考驗它呢?
傅漢卿什麼也不說,他以爲修羅教這樣順暢,這樣節節發展,也許終他一生,都用不上這個寶藏。
然而現在……
傅漢卿輕輕嘆息,心中一片迷茫,又有些淡淡的,莫名的悲涼之感。
他一直以爲寶藏會帶來災難,那麼,爲了平定災難,使用寶藏,會不會是對的呢?
人心脆弱,經不起財富的考驗,那麼用財富去拯救更加脆弱的生命,是不是正確的呢?
他擡頭,望着狄九,笑了一笑,並不知道,自己這一刻的笑容其實是僵硬的:“是的,那傳說中的寶藏確實存在。我知道它在哪裡,我知道要使用什麼樣的手法才能破解機關,順利取出寶藏。把消息傳回總壇去,讓他們派人取寶,告訴他們困境很快就可以解決,而災民的性命經不起耽誤,調動一切能調動的銀兩,米糧藥物去救人,銀子不夠就去向其他的富商去借,去抵押,甚至找官府去府庫借糧,借錢,憑修羅教的聲望和信用,一定可以籌措出足夠的救災物品。所有的損失,事後都是可以補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