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輕塵靜了一會,忽得微微一笑,笑容淡若柳絲:“當年,我和燕離,一直就是極好極好的朋友。到後來,我們兩個之間的關係,也是這樣,已經親近到幾乎不分彼此,我和他,都將對方看做是至親至重之人。”
他的眼神在燭光中,有些飄搖:“那一世,那一世……勁節,其實那一世,我已經不把論題放在心中了。一直到最後,我們都沒做過什麼,儘管我們也許並不僅僅只是知己。但他要娶妻立後的時候,我的心情依然很平靜,知道那女子美麗溫柔,聰慧賢達,也極是爲他高興。從頭到尾,我都希望他的婚姻可以幸福快樂,這其中從無一絲勉強,半點猶疑。如果他的妻兒有險,我也一定會不顧一切相救。”
方輕塵依然在微笑:“那一種親近,可以讓彼此之間的友誼更真切,更美好,卻從來不會成爲負擔,束縛,壓力。我一直很努力,想要做得很好很好,有一段時間,我甚至以爲我的性情都變了,不再那麼偏激任性,自私瘋狂了,可誰知……”
風勁節輕輕地喊:“輕塵……”眼神裡幾乎帶出憂傷來了:“一直以來,爲什麼你都不說?”
“什麼?”方輕塵似是剛剛從遙遠的夢裡醒來,眼神都帶些迷茫。
“從燕離那一世開始,你就不再在意論題了,你爲什麼從來不說!”風勁節的聲音帶些痛和怒。
方輕塵卻只輕輕一笑:“當時沒覺得有什麼必要多說,不知爲什麼,現在卻說出來了。”
風勁節定定看着他,過了一會才輕輕道:“不管怎麼樣,你肯說,總是好事。”
幾百年的苦痛,終於可以對人說出來,幾百年的冤枉,終於可以這樣淡淡然從從容容地而不介意地講述。縱然最初是爲着小容,但是,能說出來,終是證明,傷口正在平復,只是,想着幾百年的時光裡,包括自己在內,所有知情人對他的不以爲然,對他的肆意指責,風勁節就覺得心間隱痛陣陣。
方輕塵眼神悠遠,語氣輕柔而溫和;“別爲小容擔心了,他和燕凜比我與燕離當年,關係更親近,感情更深刻。而他心胸也不知比我大多少,纔不會自尋煩惱呢。”
風勁節卻輕輕問:“那麼,這一次,你和……”
方輕塵的心神還在遙遠的地方,不知是在思憶往事,還是在想着容謙,風勁節的聲音又太輕,他一時竟沒聽清,只隨意地問一聲:“什麼?”
風勁節沉默着,不再繼續說下去了。
他心裡總覺得,這一世,方輕塵會不知不覺說起幾百年前的舊事舊痛,願意去回憶,願意去袒露傷口,願意爲了讓同學寬心而說明早已不把論題放在心上的真情,只怕,那個叫做秦旭飛的人,暗中立有不小的功勞。
可是,燕離如此,那麼,秦旭飛呢?
輕塵,如今我擔心的不止是小容,還有你啊……
那樣聰明的你,總笑着說旁人的糊塗,可是不知你是否明白,在你自己的事情上,也許你比任何人都更糊塗。
而一向對很多事都反應迅速,思維敏銳地方輕塵,這個時候,確實也遲鈍蠢笨得沒有立刻查覺風勁節的心勁變化,只是有些奇怪,今晚一直喝的是果子酒,怎麼居然也還是有些朦朧醉意了。
他一手託着腮,懶懶得看着對面那白衣英朗的同學,笑嘻嘻,有些壞心眼地說:“你說小容現在在幹什麼?會不會在甘泉宮外喝着西北風乾瞪眼呢?”
——————————————————
又一陣寒風襲來,容謙苦笑了一聲,扶着石桌,慢慢站了起來。
真是不能再這麼任性了。生點小病無妨,若是鬧出大動靜,怕要連累一堆人跟着倒黴。
唉,他到底還是容謙,學不來方輕塵的胡鬧啊。
他搖搖頭,站定了身子,靜靜地再看了甘泉宮的輝煌燈影一眼。
其實他也並不是那麼迫切地想要立刻見到燕凜,只是心裡總不想離着他太遠,若能遙遙看着那一點陪伴他的燭影,那一道映在窗上的身影,心中或許會更寧和平靜一些。可惜這殿閣重重,終不是尋常百姓家,萬般輝煌裡,哪裡看得到九曲宮殿深處的半點影子。
他有些自失地笑笑,搖搖頭,覺得自己確實有些莫名其妙。
算了,暫時先回去吧,只不過,唉,走回去……好象真的也太辛苦了吧……
他皺了眉,回頭看看宮門外遙遙道路。
天啊,這簡直是不可能的任務,方纔自己到底是怎麼走過來的?
“容相!”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大喊,容謙的眉頭皺得更緊,轉回了頭:“別叫,你的嗓子經不起這麼大喊。”
燕凜已是一陣風般地衝過來,一把拉住他的手,感覺到手心一片冰涼,又氣又急,顧不得喉間嘶裂般地疼,忍不住還是提高聲音喊:“你怎麼過來的!身邊怎麼沒有人陪着?你在這兒坐了多久,都冷成什麼樣了……”
剛纔史靖園告退出來,要行出殿門時,終於有女官想着史靖園一出來就能撞上容謙,便先一步向史靖園稟告了容謙的事。史靖園嚇了一跳,回頭趕緊去給燕凜通風報信,嚇得燕凜即時就衝了出來。
容謙看着燕凜着急上火的樣子,怕他的聲音會越提越高,把舊傷給引發出來,連聲安撫:“我沒事,就是想來看看你……”
“那你又不讓人告訴我……”燕凜氣得臉都青了,順手把自己的外袍解下來,披在容謙身上,復又抓了容謙的手,扶着他向裡走,“先進殿再說……”
容謙看他氣急敗壞,自然也不會不識相地同他爭執,只由着他硬扶着進殿去,口裡還笑道:“我不過是忽然想吹吹風……”
燕凜咬牙切齒:“容相,你騙誰呢……”適時又一陣寒風襲來,燕凜一皺眉,展開雙臂半扶半抱着容謙,拿大半個身子替他擋着風。
容謙低笑了一聲,由着他張開手臂護着自己,身子半倚到燕凜身上,忽然間就疲憊了起來。
這一路上從清華宮走到甘泉宮,對他的身體來說,實在是不可思議的重擔了。可是出奇的,他的心中一直想着燕凜,想着那些往事前塵,竟是半點也不知道身體已經疲累到了什麼程度。就連在甘泉宮的花園裡坐下來,心中也依然不知道要去感受身體的疲憊,直到這一刻,燕凜扶着他,護着他,於是,他便理所當然地累了,倦了,虛弱了,所有積累的疲憊都涌了起來,而且,不需要去強撐,不需要去堅持,不需要去對抗了。
燕凜感覺他身體的重量,幾乎都壓在自己身上,心中有些驚懼:“容相,你……我讓他們去叫風公子……”
容謙輕笑:“別怕,燕凜,我沒事,只是有些累了。我一直走過來,真是累了。你不爲我高興嗎,我是一個人走過來的……”
燕凜沒說話,一直扶着他進了殿,原想扶他坐下,看他眉宇間疲憊之色,卻又心念一轉,直接扶他進了旁邊側殿休息的內榻上,小心地扶他半躺下,自己屈一膝半跪在榻旁,目光平視着容謙,輕聲問:“容相,到底出什麼事了?你告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