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有人……傳旨來了。”
祁士傑的語氣極之詭異。
“什麼?”秦旭飛愕然。
方輕塵也振作了一下精神:“傳旨?”
“是京城來的,那個,那個人的旨意……”
秦旭飛簡直驚奇到說不出話了。那個人居然會對他下旨?都到了這個地步,那個人居然還好意思給他下旨?這人的臉皮到底是怎麼長的?
方輕塵低笑起來:“去吧去吧,去看看聖旨裡說了什麼?”
秦旭飛注目看他:“你……”
“你們兄弟打架,與我無關,秦國爭戰,更加與我無關。我只想安安靜靜睡覺。秦旭飛,如果你再敢闖進來打擾我,我不保證柳恆有命可以安安全全活到老。”
方輕塵一手支着桌子,有些歪歪斜斜地站起來,衝秦旭飛揮了揮手,自顧自走向他的牀。
心情真是好啊,難得柳恆有個把柄送到他手上來,難得他終於找到一件可以威脅秦旭飛的事。以後,應該是再也不用擔心這個無聊又霸道的傢伙,動輒仗勢壓人了。
秦旭飛看着他旁若無人地自顧自上牀睡覺,一時真是啼笑皆非。
方輕塵自入秦營以來,無論什麼開會決議,永遠是不到場的,也從不在衆人面前,提出建議或計策,然而,私底下,該做的事,該有的安排,該交待的話,哪一樁,哪一件,不是早就用他的方式,暗中讓柳恆安排好,漫不經心,讓祁士傑傳過話了呢?
總是不肯公開來做,總是不肯表明態度,總似乎是漫不經心地,渾不在意地,去幫了別人天大的忙,卻又彷彿只是隨手摘了一朵花那麼簡單。
總是情願與人交惡,也不肯接受別人的好意。總是那麼害怕被人當做好人,被人真心相待,然而……
秦旭飛苦笑着搖搖頭,輕聲道:“你好好休息,在你毒性壓下去之前,我不會再來打擾你,若是對聖旨有興趣,明天我再告訴你。關於你身上中的毒,你若實在不願意,我也不過多幹涉,只是以後,毒勢傷勢發作起來,你至少要處理一下,不要就那麼索性由着它們損害身體,你……”
話說了好幾句,看見方輕塵很無趣地背轉身向着牆壁,自己反思一下,也覺得自己這番嘮叨很是可笑,只得訕訕然笑笑,向房門走去。
剛到房門前,纔要伸手拉門,耳旁忽聽到一個低沉得彷彿是從遙遠的另一個世界傳來的聲音。
“其實,我不是什麼好人,只是別人都不信。”
秦旭飛的手停在門上,不言不動。
其實,方輕塵也許真的不是什麼好人吧?雖然他救了他,雖然他救了柳恆,雖然他救了秦軍,但是,那麼多紛亂輾轉的紅塵舊事,那個決絕偏激任性瘋狂的方輕塵,的確不是好人吧!
他不是好人,但他是方輕塵,他是他秦旭飛心中最最重視的方輕塵,也是他秦旭飛這一生一世,都不可能忘卻的方輕塵。
“秦旭飛,你不必爲我費這麼多心。我幫你,不過也是因緣際會罷了,何況,幫了你,確實對楚國有利,相信我,其實,你並不瞭解,真正的我,是什麼樣的人。”
方輕塵的聲音遙遠低沉。不知是清醒時的表白,還是毒發混亂中的夢囈。
秦旭飛依然不回頭,只是慢慢挺直了腰:“我瞭解你,方輕塵。相信我,我對你的瞭解,也許超過了你的想象。”
他拉開房門,大步走了出去。
方輕塵輕輕笑笑,有些無力地替自己拉了拉被子。
真是太累了,沒力氣去和這種蠻牛爭論了,就由着他自以爲是去吧。
他閉了眼,任那暈沉迷亂轉瞬間將他淹沒。
迷離的夢境裡,一片黑暗,沒有光明,沒有人,只有一個聲音,那麼堅定地,一直在響,一直在響。
方輕塵,相信我……
我瞭解你……
瞭解嗎?真是笑話。
真正的方輕塵,真正的真相,這世間凡人,有誰能瞭解呢?
輕塵,相信我……
幾世幾劫,有多少人對他說過同樣的話?
相信嗎,相信吧,然而,相信了之後是什麼呢?
方輕塵在夢裡輕輕笑出來。
醒來之後,夢境渾不可憶,他只是隱約記得,自己似乎做了一個很可笑,很可笑的夢,所以,睡夢中的他,似乎一直在笑,一直笑醒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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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進了京城,俘虜了秦王,然而,封長清卻並無快意。
在這座曾經繁榮昌盛,富饒華美,如今卻是一片荒敗悽清的京城中,他策馬街頭,神情十分僵硬。
不知哪處街角的民居里,有女人淒厲的尖叫,有男人們得意的大笑,有些淫亂放肆的聲音,遠遠傳來。
封長清閉了眼,徐徐呼出一口氣,慢慢放鬆那陡然握緊的繮繩,繼續越街而去。
他不是不可以管,但是他終究是管不了什麼。
要保持士氣,要讓兵卒們奮勇爭先,總要讓他們得到甜頭。從被征服的土地上得到甜頭。
這一路的攻伐,雖然還算順利,可是三國也都損失了不少人。而攻打京城時,秦軍最後的瘋狂反抗,更是讓聯軍死傷慘重。這樣的情況下,如果不是秦旭飛的遙遙威懾,他甚至很難說服吳衛不屠城。
至於秋毫無犯?他沒有想過。這裡不是燕國,他們本就是爲了搶掠而來,燕國那個勤謹,忠誠,正直的將軍,在這片秦國的土地上,卻是帶來殺戮和災難的魔鬼。
作爲一名將領,身歷沙場這麼多年,他了解這一切,理解這一切,也可以冷靜地接受這一切。只是,就這樣親眼看着,親耳聽着,到底心中還是鬱郁不安,沉沉如墜的。
莫名地,他又想起了容相。容相一直不贊成出兵秦國,是不是,也是因爲,他始終就不願意像這樣,用一國百姓的鮮血和活力,來滋養另一國。
封長清立刻又打消了這個念頭。你不滅人,人就滅你,容相那樣睿智明慧之人,又豈會不明白空談仁義是件多麼可笑的事。
想起了這些,想起了爲了徵秦之事,容相時常流露的那種矛盾無奈,封長清自己又有些猶疑和深深的慚愧。
當日來軍中之前,容相同他一起推演種種戰局可能,爲他提過許多建議,可是他到底沒能做到最好。
容謙早就曾叮囑過他,穩紮穩打,保存實力,若秦旭飛實在太強,不必硬擋,莫若與諸國聯手,以及好好利用一下秦王對自己這位三弟的惡毒心意,只是,諸國之軍,可聯而不可峙,秦王其人,可託而不可信,萬事多留退路。
而他雖然成功聯合了吳衛二軍,卻沒有想到衛軍無能至此,雖然和秦王達成了協議,卻又沒有防範到秦王暗伏的後手。
容謙事先給他的錦囊之中,切切叮嚀提醒,如果楚國方輕塵出現在戰場上,並且以本來的身份向他提出任何警告,他都要寧可信其有,而且,一旦方輕塵明擺着要幫助秦旭飛,他們就一定要停止戰事,儘量選擇議和。
因此他接了方輕塵的那一箭傳訊後,即刻醒悟退兵,還好反應快捷,否則和那二十萬秦兵的一場仗,燕軍極有可能會付出慘痛的代價。
可是,說到要儘速議和退兵,直到現在,他也還是無能爲力。
和秦王的軍隊生死交鋒的時候,當然顧不上議什麼和,也沒處議去。等到付出了不輕的代價,終於擊潰了秦軍,順利地奪下了大部份秦軍的糧草後,他也還是無法提出談和。
付出瞭如許代價,不得到足夠的好處,吳衛怎麼可能退兵?他們不退,燕軍又如何退。況且……
金銀美女,防守空虛的京城就在前方,可以順勢立下大功勞,發一注大財,這樣的好機會,他又如何能說服自己的軍隊放棄。
而現在,他們已經在這京城裡,已經將秦國的王族百官,都集中關在皇宮裡,他們已經有足夠談和的籌碼,和討價還價的空閒,然而,他還是沒能提出和談的請求。
燕軍的主帥並不是他,燕軍的主帥,還在後方領着十餘萬燕軍,一點點,緩慢,但也平穩,從容而無懈可擊地,繼續向秦國的縱深腹地深入。他只是帶着這五萬燕軍,輕裝簡騎,來配合吳衛二國伏擊秦旭飛而已。他能指揮的,只不過是眼前手中的軍隊。
身爲監軍,他有資格影響主帥的決議,而燕凜給他的便宜行事的秘旨,也讓他在必要時,可以架空主帥,自作決定。但這種特權,不到萬不得已,他是不會動用的。更何況,議和這等大事,就是一軍主帥,也不能擅自決定。
他早已在第一時間,便將手裡的消息,用最快的速度傳遞迴國內,提出議和的建議,等待燕凜的決斷,而他自己則儘可能地用自己手中的權力,在這期間,避免和秦旭飛的軍隊正面衝突。
好在秦旭飛的軍隊,並沒有急於和他們開戰,奪回京城,而是守在穎城一線,從容地收編各方散軍,安撫離亂百姓,穩定鞏固着後方所有在他治下的領地。因此,這方面,他的壓力並不算大。
然而,在這京城裡,封長清卻越來越如坐鍼氈。不必秦旭飛來戰了,就現在這樣,在這秦國的京城裡,燕軍每多呆一天,就多一分敗亡的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