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後世戴國的傳說中,傅漢卿被描繪成一個目光遠大,悲憫天下,且行事不拘一格的奇人。然而,事情的真相是,因傅漢卿所引發的一那場變革,最初的動機,並不是關心武林安危,江湖同道的生死,僅僅只是傅漢卿希望自己可以不受打擾地過吃吃喝喝睡睡的好日子罷了。
只要武林中的人打打殺殺的少了,那修羅教下屬分堂的麻煩就少了。自己就不會每到一個地方,都會有什麼械鬥啊,決戰啊,血肉橫飛啊的麻煩事了。
抱着這個想法,傅漢卿才振振有詞地提出了改革方案;“武館是教育別人練武的地方,武館的成就不應該只看武師們武功有多高,而要看學生們的成績啊。光讓武師們打打殺殺有什麼用,就算是功夫很好的老師,教不得法,也未必能教出很厲害的學生。”
“教主是指,以後凡是有人上門挑戰,只讓大家的弟子們比拼。”齊皓自以爲領悟了要旨。
“當然不是,學生們的生命,我們是要負責的。再說,要還是這樣,今天你來挑戰,明天他來找麻煩,這還有安生日子嗎?”傅漢卿趕緊道“爲什麼不和全國大小武館協商,由最大最有影響的幾家武館首先倡導,來一次武館之間的運動會呢?”
“運動會?”衆皆愕然。
“是啊,友誼第一,比賽第二。”傅漢卿一本正經地宣揚運動精神“比如每隔三年,由各大武館輪流做東道主,大開盛會,讓各個武館選拔的出色弟子們比試身手。武館的成就,排名,實力,特色,都由這樣的大會決定,而且,因爲每三年一輪,就算這次失敗,下次也還有機會,大家就會專心回家攢着勁苦練,而不是到處上門找碴。”
狄九沉吟道:“你是指,開武林大會,各大武館打擂臺?”
“不是打擂臺?”傅漢卿搖頭不迭“打擂臺容易有死傷,很難做到真正的點到爲止,而且擂臺比試也很難做到完全公正,就算是高手,也很容易因爲車輪戰,或長時間在衆人面前應戰,招式被人看破而落敗。我指的,是運動會啊……”
他有些苦惱地抓抓頭,好在他的記憶力好,以前做常識學習時學到的內容很快浮上心頭,他笨嘴笨舌地努力用大家聽得懂的話講解。
如何制訂各方面公正嚴謹的規則,如何把項目分得極細來展開比賽,如何向普通人開放,引導平常百姓也來注意他們的盛會,如何把一場運動會,慢慢發展成一項影響全國,甚至天下諸國的絕對盛事。
其實傅漢卿這個懶人就算是解說,都是儘量簡單了事的。虧得狄九悟性驚人,居然能從他那亂七八糟的說明中,很快了解了他想要傳達的信息,並在第一時間,意識到這種做法的好處。
如今的振宇武館已經是戴國第一武館,實力上,弟子人數上,受朝廷信重上,都遠遠超過其他武館。從來樹大招風,財多招忌,其他武館爲了對付振宇武館,就算本來是敵人,也會攜手合作,詭計百出,不擇手段的。
振宇武館實力雖強,但從來只有千日做賊的,又哪來千日防賊的,時時刻刻成爲衆矢之的日子也不好過。
他們總壇這一行人,一來不可能長留在戴國,幫的忙有限,二來就算用出雷霆手段,把其他武館給肅清了。但以振宇武館如今在戴國的地位,若是出手太辣太狠,也未必是好事。
在別的國家被武林高人看不起的武館,之所以在戴國能有如許聲威,是因爲朝廷重武事,經常在武館中挑選武術人才爲國家所用。振宇武館如今和官方關係如此和睦便是明證。也因此,爲了在官府心目中的印象,振宇武館做事不能太狠辣,而且,萬一真的把其他的武館全部踩到腳下,再無翻身機會,只怕朝中掌權者,也未必願意振宇武館一家獨大。
若能借這個所謂運動會的方式,以不傷振宇武館顏面的手段,悄悄讓出許多光彩給別家,卻又讓振宇武館的地位更加築固,這又何樂而不爲呢。
以振宇武館的綜合力量,不管這各武館之間的比賽如何進行,得到名次最多的,最出風頭的,一定是振宇武館。
但其他的武館也不是全無機會。象宗無極以掌法獨步武林,杜鬆坡精擅劍法,他們若只專心教授得意弟子掌法或劍術,不求全功,只求在掌法和劍術比試中奪取魁首,也依然有極大的希望。
而且,這種公開的,大規模的,層出不窮的各武館之間的比試,一方面,能更好地督促大家教導出最好的弟子,一方面,可以讓大家向天下人,全面地展示門下弟子的水準。朝廷可以從容方便地選取人材,權貴們可以簡單直接地尋找可用之士,就是老百姓們,也能更近更刺激地觀看少年英雄們的面現。還有一方面,則是拉近各大武館之間的關係,就算心裡恨得牙癢癢,表面上,總要彼此協調合作,講規矩,守法則,私底下的爭鬥殺伐,會減到最少。
定下公平公正的規矩,把一切爭鬥都納入規則之中,這對最強者最爲有利,卻也不會讓弱者失去機會。
振宇武館不必再擔心背後的暗箭,眼前的明刀,只要專心教導弟子,只要保持現在的水準不下降,就永遠是舉國官員百姓眼中最強的。
百姓們爲兒子前途選擇武館,也會最多以振宇武館爲目標。
而其他的武館,不再一昧被振宇武館壓制,有機會展現出各自的特色和優勢,也一樣會有同樣喜好和考慮的人選擇加入,也一樣會有在朝廷和權貴面前得到進身之階的機會。
這個設想提出來,基本上官府是不會反對的。以戴國好武之風,朝中君主只會希望把這樣的演武會辦得越大,越氣派,越有聲勢,越能顯示國威纔好。而官員們則也會希望能參予操辦這樣的大事,積累政績聲望。
而舉辦這盛會所需的錢其實也不用太頭疼,按傅漢卿的說法,可以直接讓百姓參予,以售票的方式得到極大一筆錢,另外,還可以拉各個富商巨賈的出資,只需閒閒挑明如許盛會的商機,有眼光的商人就會爭着出錢了。如此一番計算下來,這樣的盛會,多舉辦幾次,幾大武館就得賺得盤滿鉢滿。
雖說武林人士比武較技,居然賣票給老百姓,這種說法讓狄九頗感震驚,但靜心一想,立刻明悟到其中巨大的商機。不免心中一動。深深望了傅漢卿一眼,暗想:“怪不得那個風勁節,可以做成如此成功的商人,原來他們這幫小樓出來的怪物,即使這種懶豬,也有賺錢的頭腦。”
雖說傅漢卿提出的是聞所未聞的異事,但狄九深深瞭解到,此事大有可爲,而且只要一旦辦成功了,一旦推廣開了,就會在民間產生極大的影響。而最早提此倡舉的人,必會得到極超然,極了不起的地位和聲望。最早組織如此盛會的主要武館將來也會因此得到巨大的利益。
那些沒有在第一時間參予這種組織的武館,以後只怕求爹拜娘,哭着喊着,暗中給他們下跪磕頭送紅包都一定要參加。甚至將來有可能將比試擴大,不再侷限於武館之間,而將諸多江湖門派都包括在內。
狄九是個想做便做,剛毅決斷之人,心思即動,便雷厲風行,立時要辦。
只是,這種事,也只有眼光如他這般遠大,象他一樣可以最快接受新鮮事物的人才能贊成,真要順利推行,真要讓那麼多懷有敵意的武館聽從他們的意思,可絕沒有那麼容易。
狄九苦思冥想多時,最後才決定旁敲側擊,先示之以武林中人紛爭殺戮的惡果,再曉之以,爲國爲民,珍惜自身的大義,帶動別人的情緒,引動別人的心思,最後才說明自己的打算。
真說起來,傅漢卿希望大家都不要打架,最好天下學武的人都只把武功用來洗衣做飯燒開水,從此天下太平。在他看來,打架是不對的,拼命是不好的,意氣之爭是不值得學習的。
他的想法,也許有一定道理,但未必各方面都是對的。
而狄九要做的就是想辦法收集實例和證據,用盡各種心理戰術,把黑的說成白的,把歪理講成真理,論證傅漢卿的主張無比正確。
在他步步爲營,籌謀周詳的一系列攻勢下,大家的心防被他一一突破,再加上天魔音的誘導,便漸漸完全認可了他的意見。
在他提出各大武館訂立同盟,由官方協助三年一次舉行演武會這一主意,並對此做出詳細解釋後,果然得到了一致的認同。
大家的心神本來已因爲連番的震撼而認同了他的價值觀,又被天魔音所催動,將敵意和防備之心盡去,各自一思考,都想到了這項舉措的好處,也確知這種方法能避免大家將來落得黯淡收場的危險,自是紛紛贊同。
而官員們想到政績,富商們想到財源,當然也都全力表示支持。
大家全都興奮無比,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知府等幾個官員們湊到一起商量,如何寫奏摺向上反映,如何着手操辦大會。
富商們聚到一塊探討着如何讓這件事成爲最大的財源。
而武林羣豪們則把齊皓圍在一塊,研究起整件事的細則了。
狄九就在這一片喧鬧中,悄悄地退了出來。也曾有人滿臉激動地想拉他商量,也曾有人攔在前面,贊他功德無量,此番義舉,必能使江湖少諸多紛爭,求先數人的性命。
而他只是禮儀周全卻也淡漠地應付,一再聲稱要去看望勸導師兄,向他通報大家都贊同這個主意的好消息,藉此脫身而走。
他要做的已經做完了,開創一個局面,指出一條新路,而細節方面,讓這些人自己去商量着辦。
最初參予聯盟的應該有多少家武館,哪些武館的地位更高,提的意見更需要重視,如何輪換東道主,怎樣制訂最公正有利的條款,最先應該訂下多少條賽事,比賽的細則到底是怎樣的。如何獎賞獲勝的弟子,按什麼樣的條件,允許新的武館加入,接受新的隊伍,安排新的賽事……
瑣碎的細則彷彿無窮無盡,最初的時候,規則上必會有許多漏洞,運作上,必會有許多錯失,以後,也會有很多耍嘴皮子的閒仗要打。
然而,這些對狄九來說,都不重要了。
所有一切,讓這些人自己摸索着去研究改進吧。做爲提倡者,做爲敢於天下先的人物,他的名字,將永遠留在武林史上。未來天下武林的變革,都會是因他和傅漢卿而起,無論再過多少年,無論這天下,分久而合,合久而分多少回,人們都將傳頌他們的名字,他們的故事。
然而,狄九此刻竟然感覺不到興奮和快樂。他只是疲倦,深深的,直入骨髓的疲倦。
即使是以他的深厚功力和堅忍性情,長時間以天魔音不動聲色地影響極大範圍內的所有人,還要小心地控制着分寸,不讓那些經驗豐富的老江湖,武功不弱的一方宗師們查覺,並確保即使他們事後返思,也找不到可疑之處,還要能成功引導衆人的情緒以達到自己的目的,這實在是一件太累太累,太辛苦太辛苦的事。
更何況,天魔音本來就不是狄九最擅長的武功,他這樣勉力而爲,實是極爲傷身之事。表面上他從容自若,控制全局,實際上早已體力透支,汗溼重衣。
待到大功告成,退出廳外,這才腳下一個踉蹌,幾乎跌倒。
一旁有振宇武館弟子慌忙來扶,卻被他冰雪般肅殺的眼神復又嚇退。
狄九長吸一口氣,復又站定了身子,勉力保持平常的步伐,平靜的神情,向自己的居所而去。
來往的武館弟子,只見到狄公子一如往常一般,神色冷肅,漫然而行,大家都知道他是個冷僻之人,自是沒有人敢於靠近。
所以,沒有人知道,狄九疲憊得隨時都可能倒地不起,只是多年來的鐵血訓練,讓他知道,在任何時候示弱,都不會得到憐憫和幫助,讓人查覺你的虛弱,只會爲自己召來災難和苦痛。
他習慣了掩飾傷痛,他習慣了不依靠任何人,他習慣了永遠孤獨地咬着牙,扛下所有的重負。
所以,儘管他疲憊不堪,卻不動聲色,儘管他的眼神都已經一片模糊,幾乎辯不清道路,腳下卻還是看似從容地走向了最熟悉的方向,最終推開了那扇熟悉的房門,邁步而入,反手掩門。
此時,室內再無半個人影,他卻依舊沒有露出疲憊之色,他依舊堅持着,步履從容地走向他的牀。即使是孤獨地處在天地之間,他依然習慣性得不願示弱,不肯祈憐,縱然沒有人,他卻連天地也要欺瞞。
然而,走到牀邊時,他的最後一點意志,終於消耗怠盡了。他幾乎是一頭栽倒的,他幾乎是第一時間,就進入沉眠的。
太長時間的心機謀算,太長時間的歇力行功,太長時間的內息耗損過劇,他累得連手指都不能再動一下,所以沒有爲自己掀開被子。所以,沒有查覺,被子下分明還蓋着一個溫熱的身體。
他累得耳朵已不能正常接收聲音,所以沒有聽到那響亮而幸福的鼾聲。
他累得眼睛不能正常視物,只憑感覺去尋找熟悉的房間,熟悉的牀鋪,卻不知道自己來的,並不是自己的房間。
他對這裡熟悉,是因爲兩個房間的擺設完全一樣,他對通向這個房間的道路熟悉,是因爲他幾乎每天要走這條路三次以上,只爲了教訓某隻偷懶的豬。
狄九一頭栽倒,沉沉入睡,在他那只有在沒有知覺時,才肯展露出疲憊的面容上,只有清冷和孤寂,只有即使在睡夢中,也依然緊蹙不展的眉鋒。
而在他那抑鬱難舒的臉旁邊,是傅漢卿無比香甜幸福的睡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