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寧殿外,秦旭飛駐足。
跟到這裡,他跟不下去了。他是非常好奇方輕塵與楚若鴻重會的情形,非常想要窺探旁觀,但是骨子裡的天性,到底還是不容許他窺人隱私。
他跟不下去了,有人跟得下去。秦旭飛眼睜睜看着趙忘塵極其不識趣地跟着方輕塵就往裡面闖,絲毫沒有臉皮已經厚比城牆的自覺。奇怪的是,方輕塵居然也沒有要阻攔或者不快的意思。
於是乎,他這個領路的,開道的,反而被孤單單地撂在了門外。
站在甘寧殿外,他暗感困惑,微微蹙眉。他確信,方輕塵和楚若鴻的關係不但親密,而且還有些旁人不能查之的隱秘。所以方輕塵重見楚若鴻,無論是怎樣的心情,應該都不會喜歡有別人在旁邊。不但是不該讓那叫趙忘塵的少年跟進去,就是裡頭本來的服侍之人也該驅出纔對。
然而,他靜靜在甘寧殿外等待,卻只聽到殿內,一聲因爲激動,而顯得特別響亮的叫聲“方侯!”
下一刻,整座甘寧殿,寂若死域。
總管太監原是楚宮中的老人,算起來,已經親歷三朝了。此刻看着輕如鬼魅般出現在他身邊,一襲白衣,手裡拿着方纔還在他手上的金碗的人,早已由不得伏地跪倒。
而方輕塵只是斂眉沉眸,靜靜望着楚若鴻。
對於身外一切,楚若鴻早已是不聞不問,無知無覺。
他只是低着頭,同懷中的屍骨講話。可是也許是因爲總管太監的聲音太高,太突然,所以他聽到了。或者,更可能,只是湊巧……
他竟然擡起頭來,正看進那白衣如雪之人,漆黑不見底的雙眸之中。
他看得很安靜,很安靜。目光迷茫,沒有焦距。
只是本能地掠了那麼一眼,他復又低下頭,如許溫柔地撫摸着冷硬的枯骨:“輕塵,你爲什麼不理我。我是若鴻啊,你聽見我叫你麼,輕塵……”
他的聲音輕輕的,略帶着迷惑,還有些撒嬌的柔軟。跪在旁邊的老太監低了頭,一聲嗚咽。
方侯啊,無所不能的方侯。
幾乎所有人都有一種莫名其妙的錯覺,他可以帶來神蹟。
楚若鴻是因爲他而瘋狂的,那麼親眼再見到他,他也總該可以醒來,最起碼,方侯也可以略略讓他好轉。
可是,楚若鴻看到他了。什麼也沒有發生。
……
方輕塵不言亦不動。臉上神情,如同楚若鴻的目光一樣,平靜如一潭死水,看不見絲毫波瀾。
他只是靜靜地打量楚若鴻。
時光,似乎在這個瘋癲了的年輕人身上停了下來。幾年之間,飽經苦難折磨,他的身量絲毫也沒能成長。
仍然和他離開的時候一樣,彷彿少年。
一絲不亂的頭髮,整齊潔淨的龍袍。他似乎還是和當年一樣,是那個時時不忘不能墜了皇家威儀的孩子。
只不過是身材伶仃清減而已,只不過是臉頰消瘦到尖刻而已。只不過是常年不見多少陽光的皮膚,病態的蒼白,幾乎透明而已。
只不過是不停地撫摸着已經被摩挲得光滑了的骨骼上的手指,略顯畸型而已……
當年,他不肯放開一具正在腐爛的屍體,曾經被強行打斷了指骨,而又不得多少照料。
這輕微的殘疾,已經註定要伴他一生。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着方輕塵,而方輕塵卻只看着楚若鴻。
只有楚若鴻自己,完全不能感受身旁的氣氛產生了多麼奇異的變化,只是低着頭,繼續溫柔地撫摸着那一具白骨。
“輕塵,你站起來好不好?我等了你好久好久了。”
方輕塵的目光極平靜地凝定在他的手指上,終於徐徐伸手,極輕極輕地覆在他的手背上,覆上那有些僵硬的,畸形的手指。
他的手指瘦骨嶙峋,觸手冰涼。
楚若鴻猛地抖手,把他的手用力甩開,彷彿是厭煩地揮開一隻討厭的蒼蠅。
沒有了打擾,他又可以安心地雙手抱着枯骨,很專心地對他最在意的人說話。
“輕塵。我在這裡,你放心,我不會讓人搶走你。”
他呼喚時,神情也還是安靜而平和的。他的世界,就只剩了這一具枯骨,所有別的一切,都與他無關。
他無力阻止那人撕開胸膛,他也無力阻止那些人將他最重要的人搶走。不過,那些都過去了。沒事了。沒事了。他可以保護他。
他可以保護他了……
他的世界,已經很小很小。這樣小的世界裡,他總可以保護他。
周圍一切,他看得到,卻不能記憶。他聽得見,卻無法理解。流水過石,不留痕跡。就算偶爾擡頭去看,偶爾聽見一聲叫喊,就算是,偶爾會鬼使神差地向誰望上一眼……
也只不過是一個瞬間的打擾。
“輕塵,爲什麼,這次你生氣生這麼久,你再不消氣,就該我生氣了。”
楚若鴻微微皺了眉,話音裡帶着點孩子氣的埋怨和賭氣。
其實他當然是不會生氣的,他永遠永遠不會生輕塵的氣。他只是要嚇嚇他而已,也許輕塵就會被嚇得站起來同他說話了。
不過就算不理也沒有關係,他繼續叫就可以了。
楚若鴻搖了搖頭,微微嘆了口氣,臉上有一絲笑意,一閃而過。
“輕塵,你爲什麼不理我。我是若鴻啊,你聽見我叫你麼,輕塵……”
一切的一切,又都回到了最初。他忘記了自己剛纔已經這樣呼喚過他,又重新開始。一年又一年,他便是這樣周而復始地呼喚。他的世界很簡單,無限的循環中,時光早就失去了意義。快快忘記上一次的挫敗,就可以有無窮的耐心。有無窮的耐心,就不會放棄,就不明白失望是什麼。不明白失望是什麼,希望便永遠都在。希望還在,他就還沒有走。
方輕塵靜靜地站在他的身邊,聽着他呼喚自己的名字,看着他緊擁曾經屬於他自己的骨頭。良久,才微微移步,站在楚若鴻身前,略略屈下一膝,半跪下去,方可以與一直坐着的楚若鴻正面相對。
然而,楚若鴻完全沒有注意這個與自己隔得這麼近,這麼近,近到只要一擡眼就可以看到的人。
遞到了他嘴邊的金勺,他還是一樣視而不見。偶爾張口吞嚥下那用內力溫熱到不冷不熱的米粥,也還是一樣,甚至不知道自己吃了東西。
不知道過了多久。金碗終於空了。而楚若鴻始終沒有再擡頭,看一眼那個給自己餵飯的人。
終於,方輕塵微微笑了一笑。
這麼久以來,所有的牽掛,所有的不安,所有費心籌謀,所有決然奇斷,那些輾轉難眠的夜晚,那些沙場血戰的時光,那些爲了最快相聚而使的心機謀劃,驚世之舉,都已經成了笑話。
那一個楚若鴻,已經死了啊。
那個撲在他的懷裡痛哭的孩子,那個他用血肉之軀,護衛在身後的少年,那個堅定地對他說,不讓他有後顧之憂,全力支持他在前線保家衛國的君王,那個……那個冷血猜疑,傷他至深的人,已經不在了啊。
現在的這個楚若鴻,何嘗需要他方輕塵。
在他自己的世界裡,他安寧平靜。在他身外的世界裡,大家也把他照顧得很好。
最少,不比他可以照顧得差。
他不能讓他醒來,他不能讓他病癒,他甚至不能,讓他更快地吞下一碗米粥。
那個人形的鬼怪,那些燻人欲欲嘔的臭氣,早就只存在秦旭飛那遙遠的敘述中。現在的他,不需要他來操心衣食不周,不需要他來操心便溺的清理,也不需要他來操心身體的健康。
作爲秦人的招牌,他早已被照顧得很好。
那麼,他還有什麼不能放心,還有什麼理由,不能露出微笑。
“所有人都出去。”他的聲音出奇地平靜。
殿內幾個留下來服侍的宮女太監很快退了出去。只有趙忘塵還直挺挺站在那裡,怔怔望着這兩個人。
方輕塵沒有回頭,語氣極平和:“我說的是,所有人。”
趙忘塵無聲地向外退去。
一直以來,他都知道方輕塵對他的容忍度遠比別人要大,但這絕不代表他真的可以肆無忌憚。
他一路後退,退出重重殿宇,退入那繁花似錦的花園,看到那幾個從殿中退出來的太監宮女們正給秦旭飛下跪行禮。
他一聲不出地獨自站在一邊。
那個人……就是楚若鴻。
殿外的秦旭飛,殿內的楚若鴻。楚國的苦難,還有他親人的死亡,兩個罪魁禍首,都在他的眼前。
可是,他卻無法再單純地恨。無法再當秦旭飛是一個殺人魔王,也無法再當楚若鴻是那該千刀萬剮的昏君。
對了,還有……還有方輕塵……
既不平,又覺迷茫。他忽然擡頭望向秦旭飛:“他爲什麼不悲傷?”
這句話問得沒頭沒腦,秦旭飛卻似是完全聽懂了他這莫名其妙冒出來的話。
“因爲,對有的人來說,他寧可去死,也不要讓別人看到他的悲傷。”
話音剛落,大殿深處,忽然傳來瘋狂的尖叫聲。那聲音淒厲刺耳到了極點,只是單純的,野獸般的嗥叫,沒有人的語言。一聲又一聲,彷彿要撕裂喉嚨般的狂吼。
一衆太監宮女都有些驚懼。楚若鴻一向很好照料,只要不犯他的禁忌,就是再薄待他,他也是絕對不會發火鬧事的。現在這是怎麼了?
趙忘塵聽到變故,本能地拔腿就想往殿裡跑,卻被一個沉定的聲音喝止。
“不管他在做什麼,總不會殺了那個人。但是這個時候,如果有人衝進去,你覺得被他殺掉滅口的可能有多大?”
趙忘塵一怔,駐足回首。
秦旭飛卻沒有再看他,低頭看自己的腳尖:“如果有一天,柳恆淪落到這個地步,我會殺了他,再把所有看見他不堪和狼狽的人全部殺了。”過了一會兒,他嘆了一口氣:“或許,那些看到了我的悲傷和軟弱的人,我也會全部殺掉。”
趙忘塵遲疑了片刻,終於沒有再往大殿裡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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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輕塵沒有做什麼。他只不過是伸出了手,去替楚若鴻把脈。
他不是風勁節。不過對於醫道,他多少還是有些瞭解的。秦旭飛同他講過楚若鴻的病情,雖然據說那些病都已經治好了,可是看着楚若鴻這瘦小蒼白的樣子,他到底還是不放心。
他已經盡力把動作放到最輕最柔,然而沒有用。他的手一碰到楚若鴻的手腕,楚若鴻就大力抖手要把他甩開。
方輕塵微微皺眉。瘋子的力氣總是很大,可是他指間略一用力,楚若鴻也根本就甩不開他。
然而,楚若鴻完全查覺不到彼此力量的差距,一次甩不開,他就甩幾次,手腕被巨力限制動彈而不能自由,他就全身掙扎扭動。
他瘋狂地用着力,完全不明白過份地掙扎會弄傷自己,他因着失敗而憤怒,大聲尖叫嘶吼。
他所有的語言能力,只有在面對那一具枯骨的時候纔不被忘卻,此時此刻,他只會發出音節簡單的嚎叫。
若是普通人,方輕塵只要在腕脈上用力就可以讓對方全身癱軟,理智會自然而然地保護身體不要過度傷害自己。但是楚若鴻已經沒有了這種理智的本能,他的身體,已經忘記了那種軟弱代表的是什麼。
最終,方輕塵只得鬆開了手。
一得自由,楚若鴻就緊緊抱着他的骨頭,跳起來,遠遠跑到大殿的角落處,整個人縮做一團。
“輕塵……輕塵,別害怕,我在這裡,我保護你。以前都是你保護我,現在我能保護你了,我不會讓別人傷害你的,誰也不能傷害你……輕塵……”
他一聲聲顫抖着輕喊,無比專心,無限關心。
他曾經不信他。他曾經以爲,自己再也不需要他的保護。
可是,他最後的一點執念,卻是要保護他。他以爲,將自己的世界縮到最小最小,自己就有能力可以保護他。
三生四世,就是他的生身父母,也從來不曾在他十二歲後還想起過要保護他。
第一個想起來該保護如此強大的方輕塵,試圖要保護如此堅強的方輕塵的人,卻是一個瘋子。
方輕塵安靜地看着他,慢慢地站直了身體。閉了閉眼,沉默了一會兒,才喊:“若鴻。”
森森殿宇,無人應答。
方輕塵慢慢走近:“若鴻!”
“輕塵,輕塵……”
他聲聲呼叫,卻不是爲了迴應他。
若鴻,輕塵……
多少遠去的時光裡,他們這樣彼此呼喚。他不是方侯,他不是陛下。這樣親密的稱呼,只屬於他們兩人之間。
他隨口微笑問出的一句無心的話,系下了兩人一生的緣。若鴻信着輕塵,輕塵保護着若鴻,曾經有多少年,直到那一天。
走到楚若鴻面前,方輕塵跪在楚若鴻的身邊,低下頭,額頭幾乎與那人相抵。
“若鴻……”
“輕塵,你醒一醒,輕塵,你乖,醒一醒,好不好?”
現在,他伸手想要碰觸他,得到的,卻是他瘋狂的反抗。
現在,他想要照料他,他卻避他如蛇蠍。
他喊他,他已不懂應答。他的輕塵,只是手中的白骨,而不是眼前的真人。
方輕塵呆呆地看着他,看他對白骨展露溫柔的笑容,看他凝視枯骨的期待眼神,然後,再也不能忍受!他一伸手,一把將那具枯骨強行奪了過來!
楚若鴻雙眼倏然大睜,蒼白文靜的面容,忽然露出野獸般猙獰至極的面容,他咆哮着躍起來,向方輕塵撲過去!
方輕塵在他額上輕輕一點,少年飛撲的勢子一沉,立時暈厥過去。
方輕塵右手及時一攬,把他扶住,對於自己曾經的皮囊,則沒有半點憐惜。他隨手把枯骨往地上一扔,抱了楚若鴻就向內殿而去。
偌大的寢宮,華牀重幔,富貴堂皇。沒有人跡。
他把楚若鴻往向牀上一擲,坐在牀邊,面無表情,直接伸手一撕,裡外七層的“皇服”被他一手撕開,露出少年瘦削而赤裸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