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對。
……
什麼也沒有發生。
狄九隻淡淡看傅漢卿一眼,神情平靜無波,彷彿對方只是個陌生人。
傅漢卿好歹還點點頭,笑了笑,打了個招呼:“嗯,那個……好久不見……”
他說着話,眼睛卻是沒敢落在狄九身上,有些侷促地四下張望,看到四周慘狀,啊地叫了出來,跳腳先飛奔向碧落,忙忙將她扶起來:“怎麼樣,沒事吧?”
碧落讓他笨手笨腳移動得胸口劍傷疼痛,心中不驚反喜,知道麻藥的作用正在漸漸消散,卻還是怒目瞪他:“你胡鬧什麼?我沒事,只是中了麻藥。”
“麻藥?”傅漢卿四下張望:“誰幹的?我去找解藥!”
衆皆氣絕。
碧落額頭青筋都快迸出來了,天啊,你千萬別告訴別人,你還跟着我學過幾天藥理,我這師傅沒臉見人了!“你什麼時候聽說過麻藥需要解藥的?等藥性過了,自然就好了。你別亂動我,我受的傷不重,藥性過了,我就自己能處理。”
傅漢卿鬆口氣。“可是,別人呢,剛纔的毒霧飄得到處都是……”
碧落低低吩咐,傅漢卿聽話從她腰上系的一串荷包裡找解藥。
碧落看他手忙腳亂的樣子,低笑:“小心點,拿錯了毒藥可是要出人命的。”
傅漢卿乾笑兩聲,得了解藥,便跑去四下分發,除狄九外,一人一粒。藥塞完了,再立刻奔向瑤光。
就算他沒經驗,也是一眼看出,瑤光傷得最重。可是站在她身邊,卻又手足無措。他還是有點自知之明的,生怕自己手下沒個輕重,反而誤事,心裡慌慌:“碧落,我該怎麼辦?”
狄一看得頭疼,上前一把將他拉開:“我來。”
他既然肯接手,大家全都鬆了一口氣。瑤光的小命,這便算是保住了。
狄一受過專門的傷勢處理訓練,只淡淡看幾眼,隨意往幾處要害按一下,再小心渡入一絲內力在瑤光體內略略一轉,心中便清楚了整個傷情。不慌不忙,先去到碧落身旁,低聲對她詳細說明情況,然後再在碧落這個專家的指點下,拿了藥物去給瑤光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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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漢卿這才騰得手來,從蕭傷開始給所有人包紮傷口。雖說手腳是不那麼俐落,常會叫人疼得嘶牙咧嘴,好在都不是嚴重的傷勢,大家也能忍得下來。等外傷包紮得妥了,傅漢卿才走到蕭傷和狄三之間,左右各出一掌,輕按在他們的背心處,內力輕柔地吐出,助他們儘快療傷。
狄三倒是心無旁騖,只管閉目跟着一起潛運內力。
蕭傷心中卻自驚疑,傅漢卿以前就說過多次,他的內力雖強,但不懂運用,力度不能把握,分寸不懂拿捏,極易失控傷人,所以從來不敢隨便給人療傷。
現在,他怎麼能把內力控制得如此駕輕就熟,如臂使指?
“阿漢……”他方開口,又覺得當着狄三這個外人,詢問不妥,臨時改了口:“你怎麼知道狄三剛纔幫我們對付狄九?”
傅漢卿一愣:“狄三剛纔幫你們?”
蕭傷氣結,敢情這傢伙是不管張三李四,見誰治誰啊!不過……這倒真是他會幹的事!
“狄三是自覺受過你的恩,替你不平,才冒險隱伏在狄九身邊,要找機會爲你報仇。剛纔幸虧他出手,否則我們現在已經都被夜叉這惡毒女人給害死了。”這句話他幾乎是咬牙切齒說出來的。
傅漢卿驚得瞪圓了眼,低頭望着狄三。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他對他有恩嗎?
他努力回想回想,好不容易想起來,啊,是那個嗎……那個,算是恩的嗎?
原來,受過恩,真的有人會銘記不忘,而不是反臉相害嗎?
原來,也有人會用性命來報答他,而不是反過來要他的性命嗎?
前生諸事,歷歷在目。那麼多人說着親說着愛,說着待你好,然後諸般迫害背叛無一遺漏。今生卻在不經意之間,會有與他甚至算不得朋友,稱不到交情的人,只因爲他不平,便用性命替他一搏。
他只管望着狄三發呆,一時間心中震驚太甚,竟是不能思想,無力說話。
一旁正在爲瑤光治療的狄一聞言卻先是一怔,隨即心頭瞭然,很多想不通的事立刻豁然開朗,眉宇間都開闊許多。忍不住轉頭笑看狄三一眼:“原來是這樣,你早不同我說清楚,平白害我生一場大悶氣。”
狄三正被傅漢卿的眼光看得發麻,聽了這話趕緊道:“我這麼幹是因爲我樂意,同他有什麼關係?”
狄一失笑:“你就繼續學鴨子吧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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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九倚樹而立,不焦不躁,心情異常平靜。
安靜地看着自己記憶中那頭無與倫比的懶豬,忙前忙後,奔波不停。
血,一直在滴落。他卻不曾查覺。也感覺不到全身的痛。
那個人,傻乎乎東張西望,唯恐忽略掉任何一個重傷者,卻唯獨沒有擡頭看他一眼。
那個人,給所有人治療包紮,只獨獨避開了他。
狄九漠然地聽着那些人的熱鬧。
他們彼此叮嚀,悠然說笑,嘴硬爭執,詢問傷情……而他,孤獨地,驕傲地,堅持着站在這裡,出奇冷靜地等待。
當蕭傷終於一躍而起,並向他逼來時,他甚至有一種鬆了口氣的感覺。
然而,下一刻,傅漢卿就雙臂張開,大字型將他攔在了自己身後,面對蕭傷,他很是不好意思,但卻一點也不肯動搖:“對不起,我不能讓你殺他。”
蕭傷怒視他:“你說什麼?”
“對不起,對我來說,他是很重要的人。”
“對啊,他賣了你不說還要給你一劍,的確是‘重要’啊!”蕭傷氣得罵。
傅漢卿聲音低下來:“我知道你很生氣,可是,可是……你們和他一樣,對我都是很重要。我能讓你們任何人有事,我,我……”
他這裡結結巴巴說不清,蕭傷又氣又怒:“你怎麼可以這樣,他這個叛徒,殺了我教多少弟子……”
“怎麼不能這樣?背叛修羅教又怎麼啦?不管他是不是爲了自己的野心,就叛出魔教這一點來看,我不覺得他有任何錯,反而很佩服他,夠膽色,夠決斷!修羅教替他做過什麼,值得他忠心效死?至於殺了多少人?哼,你們修羅教殺他的手下就殺得少了?再說,要不是你們一直追着不放,非要處罰叛徒,他又何苦硬挺着同你們拼命。真算起來,今天死的修羅弟子,大部份也是讓夜叉的冥軍殺的,你們窩裡反,要報仇找那女人去,找他幹嘛?說到底,你們都是爲權勢爲名利爲臉面爲教規,不管你死我活,都是活該,還能算出個對錯來?”
能把反駁的話說得這麼順溜的,當然不可能是傅漢卿。
蕭傷聞聲回頭,怒視狄三:“剛纔你不也拼了命要殺他?這會兒又說什麼廢話!”
“哼。我要殺他,是我看不順眼他謀害教主。但傅教主自己不記恨他,不想他死,那是傅教主的自由。這有什麼不對?”狄三自覺傷勢也好了許多,悠閒站起來,擺出挑釁的姿式:“不服,來啊,打架啊,看誰怕誰?”
蕭傷哪裡是好性子的人,剛想答一聲:“打就打。”就見人影倏閃,狄一也攔在了他面前,沉聲道:“不必再多說了。阿漢,你先帶他走。”
傅漢卿“啊”了一聲,遲疑一下又道:“你們別打架啊。”
“你放心,打不起來。你還不走?想等碧落麻藥退了一起來找你麻煩?”
比起傅漢卿,狄一可是當機立斷多了。修羅諸王哪裡是靠說人情講道理能感動的主,就是表面上答應你不殺人,背地裡也能想得出無數種暗中下手的法子。唯一安全的辦法就是讓他把人帶上,溜之大吉。
蕭傷當時就變了臉色:“不行!”
就連重傷的瑤光都忍不住想撐起身子:“阿漢!你別胡鬧了。”
碧落不能動作,卻也揚聲叫道:“阿漢,此人虎狼心性,你……”
狄一沉聲喝道:“你們就不能體諒他一點嗎?以狄九曾受的苦難而言,他背叛修羅教,與修羅教爲敵,本就是理所應當的,算不得罪過。他刺了阿漢一劍,阿漢自己不想追究,你們又何苦緊追不放。今日一役,見過阿漢的神威,你以爲還有幾個人肯跟隨他,就連當年的寶藏,這些年爲了建立基業,爲了在落鳳嶺做假寶藏設伏,他怕也是全用得盡了,現在他什麼都沒了,你們怎麼就不能放過他!”
狄九依然靜靜倚樹着,彷彿衆人討論的內容同他的生死全無半點關係。
從他的角度,只能看到傅漢卿那挺直的背和有些僵硬地張開來護他的手。
被人這樣以德報怨,心中卻找不到一絲內疚或懊悔。
從來久負大恩反成仇,何況還是這等生死之負後的絕然營救,這種恩義若是真的擔了下來,是債是負是苦難,深如海。
心間一片冰涼,無歡喜,無快慰。只是冷淡地望着,等着,任憑生命飄搖於懸崖之上。
然後,聽到狄一那樣義正辭言地駁斥諸王,每一句似乎都在爲他開脫,替他找理由。然而,分明那是一把刀,在他心頭慢慢攪動。
是啊,什麼也沒有了呢。多麼可笑的失敗。更可笑的是,他還不得不把他的失敗放在盤子裡在這裡呈現給他們觀看,送給敵人寬恕他的理由。
然而,最讓人難以忍受的,卻是狄三隨後的話。
“何苦逼人太甚,反正他也活不長了。”
“你說什麼?”傅漢卿終於脫口驚問。
“這人虧心事做多了,天天晚上睡不着覺。這還能指望長命百歲嗎?”
於狄三,也許只是漠不經心的隨口一言,也許只想以他的悲苦來換取別人的憐憫。
於狄九,卻是生生撕開他最不能示人的傷口,赤裸裸展現給所有的仇敵。
可他不能動。任何一個輕微的動作,都會讓他再也站立不住,否則,他早就反手一掌打死自己!
他也不能說話,一開口鮮血就會永無停息地吐出來。否則,他定會盡力激怒每一個人上前來取他的性命!
於是,他只能這樣,僵硬地,繼續站立,等待,忍耐。當人笑柄。
只是,這一刻,牙關咬得太緊太緊。腹內的鮮血咽得回去,齒間的血絲卻終是徐徐從脣邊溢了出來。
他就這樣等待着,等待着更加難堪的戲碼上演。
那個白癡會幹什麼?接下來他是不是打算轉過身,聖人地,不念舊惡地撲到他身上來,用那大慈大悲又親熱寬容的眼神望着他,對他籲寒問暖,關心他的身體狀況,擔憂他的性命安全了?
老天,那可真是天底下最可怕的噩夢。大丈夫,豈能受人憐?偏偏他現在,沒有能力拒絕人家不念舊惡,高高在上的憐憫關懷。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傅漢卿沒有。
聽了狄三的話之後,他只是默然了一會兒,便平靜地說:“無論如何,我是一定要救他的。也許你們會很生我的氣,可是我希望你們相信,如果你們有難,不管得罪的是誰,我也一定會救的。我是個笨人,我立場不堅定,我沒有盡到教主的責任,但是,我的確是想要保護好每一個曾對我好的人。”
狄九覺得眼睛開始充血發澀,慢慢了閉上了眼睛,是嗎?原來,其實,他也算是曾對他好的人啊?
心頭落漠地笑笑,聽到那熟悉的聲音繼續說:“我不是一個好情人,我不懂得該怎樣才能體諒別人的心思。我也不是一個好教主,我沒能力化解很多人對修羅教的怨恨。我沒注意到處理教內的紛爭矛盾,這才讓得人心離散,纔有了今天的血戰。現在,我只想保護我重視的人。無論你們是否理解,我一定是要這樣做的。我保證,我把他送到安全的地方去就回來,到時候,要打要罵都由你們,好不好?”
這麼長的一串話,那人說來居然沒有停頓一次,語氣居然流暢平緩,出奇地平靜。狄九聽來,也不知心頭百感交集究竟是爲什麼,正自迷亂之間,只覺身子一輕,然後耳邊勁風呼嘯,一怔睜眸,卻已被傅漢卿背到背上,跑出不知多遠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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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着受傷的愛人,飄然隨風而去,是所有傳奇故事裡,英雄人物必然會有的經歷。
但傅漢卿覺得,兩手懸空抱着一個人,還要跑得飛快,這技術要求太高了,還是背在背上踏實方便啊。就這麼着,因爲狄九個子比他高大一些,背起來他還是覺得十分吃力。
傅漢卿輕功雖好,卻實在沒有什麼揹着人逃跑的經驗,何況,狄九內傷極爲嚴重,連心脈真元都已受損,傅漢卿一邊揹着他跑,還一邊渡內力給他,實在有些顧不過來。別說身姿飄逸瀟灑了,好幾次差點一跤滑倒纔是真。
也算是老天有眼,正自慌亂之際,卻聽得前方馬蹄急響,一道黑色的旋風轉眼來到面前。
傅漢卿低喚了一聲:“追風!”
追風是狄九的坐騎,跟隨他許多年,即神駿且有靈性。就算狄九這樣的冷酷之人,對這寶馬也是有些愛惜之心。
此戰生死未卜,所以,在上山之前,他就把馬兒放了。
誰知神馬有靈,不肯離山太遠。總在數裡之內徘徊,當傅漢卿發聲大喝之時,追風因隔得遠,並不曾受傷,卻因覺得那聲音熟悉,便放蹄向這邊奔來。
當年傅漢卿與狄九曾無比親近,追風自是識得他的,見着了他,便奔到面前,歡嘶不絕,耳鬢廝磨,頗爲親熱。
傅漢卿訝然問:“追風,你還識得我?”
追風只是嘶叫,時不時拿頭磳磳傅漢卿的衣裳,又有些關切地挨挨狄九。
就算是傅漢卿這種感情遲鈍的人,也不由有些唏噓了。
傅漢卿背了狄九轉眼就跑得無影無蹤,蕭傷想追卻被狄一和狄三攔住,只得對二人怒目而視。
狄一看蕭傷現在能跑能跳,其他幾個修羅教弟子也恢復了很多,估計凌霄那幫子人也快趕到了,自是不肯再留在這裡當大家的出氣筒。當即淡淡笑笑:“他不是說了等送完了人就回來嗎。到時候由得你們要打要罵就不用對我白生氣了。這裡沒我什麼事了。”他抱了抱拳:“後會有期!”拉了狄三,轉身便走。
狄三自然沒興趣和修羅教的人混在一起,立刻跟了離開。
蕭傷自知攔二人不住,這時候又要保護失去戰力的碧落和瑤光,只是咬牙切齒地衝着二人的背影乾瞪眼罷了。
狄三雖不回頭,卻也可以想象到身後蕭傷等三人的臉色有多麼難看,心情便也出奇愉快起來,卻又還有些擔心,輕聲問:“傅教主回來怕是要被他們爲難了。”
“不怕。”狄一微微一笑:“他把狄九送到安全的地方後,就會先到約好的地方去跟我會合,到時候,咱們再慢慢想個讓這幫傢伙消火氣的法子。真鬧僵了,大不了不幹了。照他那性子,本來就實在不該當什麼教主。”
狄三眼睛一亮:“你們在哪裡見面?”
“我們一路往這邊趕時,路上遇見過一座極高的山,山腳下正好有個小酒鋪子,當時也沒停,他就衝那邊指了下,交待我,等他把狄九救走時,我幫他纏住其他人,之後在那邊會合。”狄一微笑:“你同我一起等他,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