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夫人,對戰場的事也有如此興趣?”風勁節有些驚異地望着蘇婉貞。
他原以爲盧東籬不在家,蘇婉貞身爲女子,就算出面接待,想來也不過說些淡淡的場面話,或是談些過往書信來往,禮物相送的舊事,說幾句感謝的話來打發時間罷了。
想不到蘇婉貞與他只略略交談幾句,就直接詢問起定遠關的攻防戰事去了。在這個時代,一個深閨女子,面對一個從未相見的男人,少有這樣提問的。
此刻,面對風勁節的不解,蘇婉貞只輕輕應道:“我問東籬邊關諸事,他總是淡淡應答幾句,什麼天大的戰事,說來也是輕若無事一般。我雖是沒有見識的女流,也知道沙場爭戰,必是極之兇險的,我要能知道多一些,心裡倒還安一些,正是因爲什麼也不知道,所以只要一聽人說邊關有戰事,便膽戰心驚,日夕不寧。因此只得向風公子請教了。”
風勁節淡淡一笑:“嫂夫人實在多慮了,那陳國軍隊雖兇悍,但我們定遠關上下一心,又有堅城可依,只要不貪功冒進,要擊退他們並不是太難。盧兄不肯多說,也是覺得,並沒有什麼可以多說的驚險之事。”
真是如此嗎?
蘇婉貞沉默不語,兩年不見,她的夫君清瘦了許多,細心爲他縫製的衣裳,披在身上,已顯得寬大了。兩年不見,風刀霜劍,在他的身上,刻下多少痕跡。遠比當年要黑上許多的皮膚,雙手指掌間,厚厚的繭子,髮絲間比舊日尚多出許多的銀白,眉宇上,很淡,卻始終掩不去的倦意和疲憊。還有那夫君有心掩飾,卻到底還是讓她看見的道道傷痕。
那一點點的觸目驚心,那一點點的心痛不捨。
只是,這兩年的艱難,他不多說,她便也不忍多問。
他總笑着說,邊關即不寒冷,也不寂寞,將士們熱鬧快意,所有人肝膽相照,就算是與敵人交戰,也只是輕描淡寫,好似只隨便派手下打兩下,戰功和勝利就已握在掌中。
他不肯叫她擔心,他不願讓她難過,於是,她便只好裝做信以爲真,毫未察覺的樣子,也好叫他放心安心。
只是她自己的心,卻是怎麼也放不下,安不得,心中百轉千回,多少疑慮,多少悲懷,只想知道,在那分別的日子,他到底是怎麼過的,有過多少寂寞,多少悽清,多少無助,多少苦痛。
她想要知道,即使不能幫他,即使無力助他,但至少,當他痛的時候,她也在痛。
風勁節靜靜看着無言沉默的蘇婉貞,忽道:“嫂夫人,這兩年,你一個女子,孤處京師,生兒育子,想來也頗艱難,對東籬,你可曾怨過,恨過?”
蘇婉貞微微一驚,擡眼望他,第一次見面,竟問這樣私隱之事,實在太過無理無狀了。然而,那雙眼睛,那樣安靜而明澈地望過來,叫她心頭也不由一定,即不忍避而不答,也無法用最簡單的官話套話來應對。
她遲疑一下,才輕輕道:“其實,有的時候,也怨過,恨過……”
那樣漫長的歲月,一個人苦苦地熬過白天和黑夜,不是不怨地。
因爲腹中的孩子,頭暈,噁心,嘔吐,身邊沒有丈夫的肩膀可以倚靠,沒有丈夫的雙手可以扶持,不是不怨的。
生子時苦苦掙扎的那一天一夜,無數次幻想着丈夫忽然出現在身邊,然後無數次失望,眼睜睜看着死亡就在前方,痛楚將身體和心靈撕做碎片,不是不怨的……
然而……
“夫妻分離,骨肉分散,怎能不怨。只是,這天下,還有那麼多將士,在守國衛土,保衛百姓,誰家無父母,何人無妻兒,又有哪一個,不是拋父母,別妻兒,在遙遠的邊境,一守就是數年呢。難道每一個人的妻子,都要痛哭流涕,苦苦阻攔嗎,難道每一個人的親人,都要橫加指責,不肯諒解嗎?”蘇婉貞淡淡地笑。
不是不想抱着盧東籬痛哭失聲,不是不想抓住丈夫的手,阻止他遠行的腳步。可是,即然該做的事,一定要做,即然該走的路,已經決定,徒勞的痛哭,無益的埋怨,除了讓遠行的夫君更增煩惱,更添牽掛之外,還有什麼用呢?
給他支持,笑着送他上路,讓他安心,書信中,只有關切,而不訴傷懷,讓他可以沒有後顧之憂地面對敵人,讓他可以全心全意地守家衛土,這是她身爲妻子,唯一可以做的事。
“但是東籬其實完全不必離開你,他本來可以在朝廷爲官,步步高昇,卻偏偏自討苦吃,拋開你,遠行邊關……”
蘇婉貞一笑搖頭,正色道:“東籬沒有拋開我,而是要保護我。先有國,而後有家。國若不存,何以言家。天下人都知道,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可這匹夫二字,實在太大太遠,把所有人都包括在內,便也就離得自己遠了。然而,東籬卻是那種可以在任何時候挺身而出,坦然說,國家興亡,吾之責任的人……”
說起丈夫的時候,她眼中全是燦然生輝的光芒,那樣美麗,那樣明亮,竟讓風勁節也在一瞬間生起不能正視的感覺。
“這世上,總有一些事,是需要有人去做的,你不做,我不做,這個世界會變成什麼樣,趙國會變成什麼樣。總要有人去忍受那親人分離的苦難,爲的,是讓更多的人,不用骨肉分離。”蘇婉貞那並非絕美的臉上,漸漸生起奪目神彩。自入盧門以來,隨夫輾轉各處任上,丈夫是什麼樣的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爲此,她忍過苦楚,受過清貧,捱過寂寥,撐過孤獨,然而,她從來沒有想過,要去改變她的丈夫,她一直一直爲她的夫君而驕傲着,因爲有一個這樣的丈夫,所以不管發生什麼事,面對任何人,她也可以有足夠地堅強,挺直腰,昂起頭,不肯屈服,不願折腰。
很多話,她沒有說出來,然而,那樣在一瞬間光彩奪目的眉眼已經述盡了一切。
風勁節在心中輕輕一嘆,忽得起身,對蘇婉貞深深施了一禮。一瞬間,竟連他也不知道怎樣對這個女子,表達那心中的尊敬。
蘇婉貞驚得急忙起身閃讓:“風公子……”
風勁節一笑道:“嫂夫人如此剖心相訴,勁節豈敢再有隱瞞,邊城之事,自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只是勁節也請嫂夫人能多答我幾個問題,以解我心中疑問。”
蘇婉貞忙笑道:“公子儘管問就是,我必不虛言相應。”
風勁節一笑復座:“我想問嫂夫人,你的病根是從何而來,至今已有多久,病勢發作時到底如何?曾請過多少大夫看過,服過什麼藥,大夫們以前開的藥方可還有留下的……”
蘇婉貞被他問得心頭大驚,愕然道:“風公子,你……”
風勁節淡淡微笑:“嫂夫人也許還不知道,我不只是一個精明的商人,能幹的將軍,還是個很不錯的大夫呢……”
盧東籬這一天連着跑了七八個地方。立大功,當紅人,有的時候真是一種至大的痛苦。就算你自己想着清淨的生活,可就是有無數的人,非要擠進你的世界裡。
明明相聚的時間,短的稍縱即逝,可是官場上自有絕對不可以憾動的種種規則,人家來拜見了你,你就一定要回拜,人家給了你的面子,你就不能讓人家沒面子。
一家家回拜,一家家辭行,說一些完全沒有意義的禮貌話,談幾句今天天氣實在好的無聊話,讓那寶貴的時間,漸漸消逝,等他回到家是,已是暮色漸深。
將落未落的夕陽,給整個院子裡,都鍍上了一層融融的暖意,前方正廳裡,相坐相語的人,是他這一生一世,至親至近的妻子和朋友。
他微笑着迎向他們,抖落一身的塵埃,散盡滿心的疲憊,在這一刻,腳步輕快飛揚起來,淡淡的歡娛漸漸溢於眉眼。
依舊是溫婉的笑容,依舊是輕柔的話語。
“回來了,餓了嗎,正好風公子也在,我去爲你們親手做幾個小菜,叫風公子也嚐嚐我的手藝。”
蘇婉貞微笑着迎回自己的丈夫,微笑着讓出自己的座位,微笑着招呼了墜兒幫手,一起往廚房去了。
夜已來臨,這一夜,是她與丈夫最後的相處時光,到明天,她將不得不再送久別的夫君踏上遠行的道路,然後再繼續無止境的等待。
然而,她安然而無一絲怨意地把獨處的時間,讓給了丈夫和他的朋友。
他們是多少年的生死知己,他們是無數次並肩做戰的肝膽戰友。在這重新奔赴定遠關的前一晚,他們也該會有很多很多的話想說,很多很多的心事要訴吧。
而她,只想親手,爲他們做美味的菜餚,爲他們準備香醇的美酒,給他們安靜的世界,給他們縱興的時光,能看到他們快活自在,她也便心頭安然快樂。
盧東籬靜靜看着蘇婉貞的身影消失在廚房那邊的拐角處,耳旁聽得風勁節輕輕的嘆息:“有妻如此,夫復何求。”
是啊,盧東籬此生何幸,竟可得妻蘇婉貞。
他轉頭,凝視風勁節,沉聲問:“她的病,你可查看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