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謙一向知道燕凜有野心。一個年輕而雄才偉略的皇帝,能沒野心嗎?明君,有適當的野心,對國家其實也算是好事,但是,他萬萬想不到,燕凜對秦國的圖謀,居然會這麼……這麼大,這麼狠。
他們所在的世界,本來就不缺慶國那樣的女主之國,對於父系血統的執着,傳統上整體也不是那麼強。可是殺盡秦國宗室,利用特殊時期的母系傳承繼承製度來奪取王位,不費一兵一卒,把秦國給吞下來,這想的也太……
容謙都要愣了一會,才能搖頭:“陛下,你所謀太大,只怕反難如意。”
燕凜點頭:“我知道,其他國家一定不會坐視,到時候我就陳重兵做出隨時準備放手一戰的姿態,然後慢慢同他們談判,一點點退步。最後我以同意秦燕兩國永遠不合並,秦國永遠是一個獨立國家爲條件,來換取他們承認,退讓。必要的時候……”
他咬咬牙,方道:“適當地割地送城吧。”
反正割的是秦國的土地,他不心疼。秦燕兩國不合並就不合並吧,只要他自己的親生兒子當秦國的王,秦國就永遠會是燕國的盟友。而作爲秦國的太后,樂昌在燕國的地位也一定牢不可破。
容謙苦笑嘆息:“陛下的想法,確是非常人能測,只是,我看此事,成功的機會微乎其微。其一,秦國宗室子弟遍佈,要一一殺盡,並非易事。”
“以有心算無心,未必不能,何況新王登基,宗室都要來道賀,這個時候,出了變故,就可以一網打盡。”
想來是此計燕凜自己也翻來覆去想過許多遍,各種可能都已經做過假設,所以此刻他答得飛快。
“其二,吳,衛,陳三國都和秦國有姻親關係,三國的國君都娶了秦國的公主,這些公主也會生兒子。”
“可是我有備而彼無備,宗室死盡,秦國朝中無主,我的人抱了孩子,拿了樂昌的信印,第一時間進入秦都,策立新君,名份即定,他們就來不及施展手段了。”
容謙搖頭:“縱然你真的殺盡了秦國的所有宗室子弟,縱然你真的帶着孩子搶在其他諸國之前,也沒有用。秦國宗室還有一個人,你絕對殺不了。”
燕凜長長一嘆,神情漸漸苦澀起來:“秦旭飛!”
容謙點點頭,幸好幸好,燕凜自己也並沒有忘記秦旭飛。
如果他真的只是一心想當然地進行這個瘋狂的計劃,而忘記秦國有一個最出色的王子流落異國,那可就真是急功近利,瘋狂糊塗到極點了。
燕凜無奈道:“我思來想去,也知此計最大的障礙就是秦旭飛。此人是秦國最出色的戰將也是最有威望的王子。就算秦國宗室全都死光死絕了,只要他還在,秦人就一定會選擇把他從楚國迎回的,除非……”
容謙搖頭,也不等他問出來了:“不要指望方輕塵會阻攔秦旭飛,他不會白費這個力氣。”
“就算方輕塵阻攔也沒有用,秦旭飛一定會想盡辦法返秦的。”
燕凜咬牙恨恨。天上掉下個秦王的位置來,誰能不跳起來拼命趕回去啊。如果秦旭飛不死,自己這番安排,確實是白白爲他做嫁衣。
“容相,你看,我們有沒有辦法,暗殺秦旭飛?”
容謙挑眉看他,語氣似乎帶笑,卻分明有了責備:“如果秦旭飛是可以隨便暗殺得了的人,你以爲方輕塵還會客客氣氣讓他掌握楚國的大權?你以爲,和楚國人共同管理楚國,與楚軍分治楚京,同方輕塵同朝爲臣,在這麼微妙的局面下,秦國人會不傾全力保護秦旭飛,防止他被暗殺?你以爲,自秦旭飛打進楚國之後,遇過的幾十次暗殺,他每一回都是純憑運氣才逃生的?”
容謙這完全是一個老師對自己過於急於求成的學生在表達不滿,而燕凜也完全沒有一絲不快,只是有些羞慚地低了頭,輕聲道:“容相!”
容謙也不好接着訓他,嘆口氣道:“就算有機會殺了秦旭飛又如何呢?你真忍心把你的親生骨肉,送到遙遠的地方,面對無數人的敵視和謀害?”
燕凜黯然低頭。
沒錯,他其實不忍心。他知道一個孩子,孤獨一人,坐在王位上,會是什麼感覺。
他幼時身邊尚有容謙。可是,如果把自己的兒子送到秦國去,就算自己派出再多再好的手下去保護輔佐,這個孩子也一定是孤苦淒涼的。
作爲帝王,他爲這個計劃的宏偉大膽而激動顫抖,但是作爲父親,他卻一直遲疑不定。
也就是因此,這個瘋狂的計劃,他一直都深埋在心中,就是親近如封長清史靖園也從來不露半點口風。就是在容謙面前,他方纔都有些遲疑,不敢說出來。
其實,在私心裡,他早就知道,這個計劃實現不了。不是因爲秦旭飛難殺,而是因爲,他不忍這樣對待自己的孩子。對容謙說出來,更多的是想減低一點自己心靈的壓力,或是渴盼着容謙能天外飛來地給他一條妙計。
可惜,奇蹟並未發生。
此刻他不得不承認失敗,只能嘆息道:“所以,凡事適可而止,所謀不可太過。我其實也知道此事成功機會不大,還是算了,只專心扶立四王子,爲我們大燕爭取最好的利益就是。”
容謙站起身來,負手走了兩步,終於道:“只怕就是這個退而求其次的想法,也未必能成功。”
“爲什麼?”燕凜愕然,整件事他再三思索,自問所有的一切都考慮到了,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有什麼理由不成功。
“還是因爲秦旭飛。”
“與秦旭飛什麼相關?”燕凜茫然不解:“他在楚國。”
“可是秦旭飛是秦人,他不會坐視秦國被別國的軍隊瓜分瓦解,予取予求。”
“秦旭飛雖是秦人,可秦國卻負他太深,他有什麼理由管秦國的死活?更何況秦王這麼害怕憎恨自己的弟弟,怎麼敢讓秦旭飛回國?秦旭飛手下的軍隊,大部份已經開始融入楚國的安定新生活中,爲什麼要重回紛亂殺伐之中。楚國的方輕塵,難道就敢放心讓秦旭飛隨便再集結十幾萬大軍,從楚國穿州過府地去增援秦國嗎?他就不怕有什麼變故?”
燕凜睜大眼,一迭聲問。每一句都問在要害之處。
容謙只有苦笑。燕凜確實是用了心思,做了功課的。對於秦旭飛,他明擺着也不是沒有分析研究過。
的確,表面來看,秦旭飛要回秦國增援,有着許多有形無形的阻礙與麻煩,幾乎不可能成行,只是……
“秦旭飛是真英雄,縱爲國所負,怕也是不肯負國的。而秦王是個心機極深沉的聰明人,雖說他憎恨這個弟弟,但被逼到絕境之時,只怕任何機會都不會輕易放過。”
容謙無奈嘆道:“秦旭飛在軍中的威望,高到普通人難以想象。很多秦軍都肯甘心爲他去死。如果他振臂一呼,流落在楚國的秦軍,很難拒絕他。更何況,就算是那些秦兵自己,也會更想回歸家鄉吧。至於方輕塵……讓秦旭飛集結軍隊穿過半個國家,固然十分危險,但如果秦旭飛真的離開楚國,楚國可以擺脫秦人的陰影,又有什麼不好?這個險,方輕塵未必不敢冒啊。”
燕凜皺了眉頭,終於負氣地大喝出聲:“就算秦旭飛回了秦國又如何?秦王猜忌他,根本不會配合他。秦旭飛手裡只剩一支百戰疲憊之師,難道抵得住四國聯軍?”
“四國聯軍?”容謙冷哼一聲:“你剛纔也說了,四國各自勾心鬥角,人人都只圖自己的利益,衛陳吳三國都各有弱點,怕都難擋秦旭飛虎狼之師的雷霆一擊。”
燕凜眼神激越,大聲道:“那燕軍呢?”
容謙沉默了。
燕國的軍隊,是他調教出來的,當然是很出色。可是……如果對手是秦旭飛……那卻也就說不定了。
秦旭飛是什麼人?這小子跟方輕塵大戰連場,方輕塵那種千伶百俐,玲瓏心竅的怪物,用盡心思,也只能打敗他,卻殺不了他。
後來在楚國,秦旭飛以一支孤軍,就逼得方輕塵放棄用戰爭奪取全國的意圖,而改打政治牌來,以妥協換取和平,只慢慢用陰謀來對付秦旭飛。這種人物,就憑現在燕國的將領,誰能勝得了啊?
只是,這雖然是事實,容謙終究也有些不忍心對燕凜說了。
對一個年少英武,滿懷雄心壯志的皇帝說,他的軍隊不行,打不過別人,這多傷人啊。更何況燕凜這些年來,在軍隊上,真的是下足了功夫,費盡了心血的。
看着燕凜這又激動又失望的神情,容謙心裡都爲他難過。
哪個有爲的君王,不向往開疆拓土的蓋世武功呢,何況燕凜這麼年輕,眼前又有這麼好的機會。這是他主政以來,第一次大規模動兵,本以爲必勝,卻被自己這麼一盆冷水澆下去,這也實在是……
燕凜看容謙一直沉默不語,心中鬱悶憤恨起來,不覺喝道:“難道我燕國就沒有一人,可以領兵勝得了秦旭飛?”
這一句話問出,他自己就先呆了。容謙也苦笑一聲,伸手支着額,覺得腦袋有些隱隱作痛了。
當然有,燕國有一人,如果領兵,一定不會輸給秦旭飛。可是,他不能領兵啊。
燕凜直着眼望着容謙,心裡爲自己的失言無比悔恨。
他不可能把全國的軍權再放到容謙手裡去。這不是他不信任容謙,而是他作爲君王的責任,讓他不能這樣肆意放縱自己私人的感情和信任。
容謙固然無心權勢,可是萬一他的手下,藉機鬧出什麼風波來,最後怕也是不易收拾的。好不容易纔和容謙達成的這種和諧自然的關係,那時也恐怕又要毀於一旦了。
更何況,容謙剛剛辭了相位,封了一等公,一轉眼,手掌天下兵馬,有便宜行事之權,這朝堂上還不得炸窩。
而且容謙要是贏了,象這種攻破異國都城,親手扶立新君的事,屬於不世之的定國奇功,以容謙如今的身份地位,燕凜還能拿什麼賞他,怎麼回報,纔算公平?
這根本沒法處理啊。
當然,容謙自己也頭疼得厲害,燕凜不能讓他當大元帥是一方面,他自己也不願意當啊。
好不容易清閒了,憑什麼自己給自己找苦吃。難得跟燕凜的相處,自然正常起來,爲什麼還要給自己找不自在。
更何況,雖然秦旭飛自己大概是還不知道,但他曾經救過方輕塵一命的事,方輕塵可是清清楚楚的。以他的性子,既然有了那麼一樁,就算是他還把秦旭飛當敵人,自己要是跑去跟秦旭飛拼生死,也可能萬一莫名其妙讓那隻狐狸記恨上。那可就太得不償失了!
倏然之間,兩個人都僵在這裡,誰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做什麼。
本來,自從燕凜進來,二人之間的氣氛一直極自然,極融洽。不止是開始分吃貢果,笑談往事時十分快意,就是後來說起國家大事,也是傾心交流,彼此信任,縱然有些小爭執,也是絕不見外,坦然直訴的。
直到這一刻,燕凜一句話說錯,整個氣氛忽然間僵窒起來,剛纔的快樂自在,便立時蕩然無存了。
就這樣僵立了許久,燕凜終於深深凝視容謙,沉聲問:“容相,我不明白。關於秦旭飛,我也做過考慮,研究過各種可能,最後才認定,他回不去的機會更大。可是,你爲什麼如此肯定,他一定會回去,也一定能回去,並且一定可以取勝?爲什麼,在你眼中,那邊一切的阻礙,麻煩,好象都不存在,似乎只要我一發兵,最大的敵人,就一定是秦旭飛?”
容謙覺得現在自己的腦袋不但疼,而且明顯漲大起來。
唉,爲什麼我知道?當然是因爲我事先就明白天機,早就知道,秦國那一切都是方輕塵那隻黑手在推動,不過,這話我不能告訴你啊。
爲什麼我知道……這題目也太難答了。
難道我說,我認真研究過秦旭飛的一切資料,並且對方輕塵的性格,對楚國的所有現狀瞭如指掌,所以能做出這樣的判斷?這話就算他能說,也得有人信啊。
這年頭,各國雖然都派出不少密探掌握天下情報,但重心都是在周圍接壤,對自己有威脅的國家,那些千萬裡外,與自己不相干的國家,有啥可管的。
如果沒有這番變故的話,秦旭飛肯定是在楚國回不了秦國的。楚國雖然沒有戰亂,但政局並不穩定,秦人楚人之間的爭鬥,一直在暗流涌動。明眼人都知道,秦人表面上掌握政權,但因爲後繼乏力,最後的勝利者一定是楚人。不過,那應該是十幾二十年後的事了。
也就是說,本來,楚國應該是要在二十年後,才能完全穩定,開始能對周圍造成威脅。而離楚國很遠,根本不接壤的燕國,更是完全不用擔心楚國。
在這種情況下,你容謙,有什麼理由跑去認真研究楚國的一切呢?更不要說,容謙你不是一直隱於鄉間,遠離朝堂了嗎?那又是哪股勢力,能讓你如此運如指掌,肯去爲你打探這樣沒有任何意義的事情呢?
容謙恨不得捧着作疼的腦袋叫苦。
唉,知道天機,卻一個字也不能泄露,真是天下最痛苦的事。難怪從古到今的預言者,沒見幾個有好下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