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教授低下頭,看着玻璃罩裡,那安然沉睡的容顏,輕輕一嘆:“縱然醒了,難道對於他就會更好。你要知道,狄九……終歸是要死的。”
方輕塵的聲音斬釘截鐵,有一種一往無回的毅然決然:“縱有一刻相知,也勝過永世懵懂。就算狄九必死,至少,阿漢在最後一刻,知道了狄九沒有再負他傷他,至少,這一世,他不曾錯過。至少,他可以不用帶着那樣的仇恨,去過千萬年無窮無盡的時光。”
莊教授沉默無語,依舊低着頭,長長久久地凝視着阿漢。
良久地等待之後,不曾見他一動,方輕塵終於咬牙,伸手按在控制鍵上:“你不用做決定,就由着我肆意妄爲一回,反正責任都是……”
莊教授一手按下,強大的力量,就讓方輕塵再也掙不動一分一毫,他的眼睛依然靜靜地望着自己沉睡的學生,良久方道:“我是教授,我是老師。決定應當由我來做,責任,自然也是應當由我來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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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些事情,不能去回憶,有一種絕望,不想去記起。
空茫之中,並不是溫暖的黑暗,而是一片沉沉的,令人窒息的鉛灰。
一分鐘,也是百年。
凝滯的時間,凝滯的思維,凝滯的情感,那一點清明,被定格在這一片黏稠的鉛灰色中,彷彿一具被活埋的屍體,在地底冰冷潮溼的棺材裡,保持着恆久的絕望和扭曲。
“阿漢,阿漢……”
遙遠的地方,有人在呼喚。
呼喚的聲音,時斷時續,微弱得似乎隨時都會消失。
“阿漢……阿漢……”
微弱的聲波,扭動着,掙扎着,在黏稠的鉛灰色裡,衝出一圈一圈的漣漪。
“阿漢……阿漢……”
穿越了重重屏障,那聲音越來越清晰,不肯停息地響在耳旁,響在心頭,響在他每一分思緒,每一點意念中。
“阿漢,阿漢……”
那鉛灰色片片碎裂,彷彿粘連着傷口的紗布,硬生生一片片從他的血肉之上剝離開來。
精神仿若被撕裂,生命的本源似已千瘡百孔,隨着那一聲聲呼喚而痛到極處,他想喊,卻發不出聲。
四周忽然冷得可怕,暗得可怕。
從來是個喜睡之人,從來不知道黑暗會如此絕望而恐怖,從來是個遲鈍之人,從來不知道,痛苦會這樣讓人難以承受。
“阿漢……”
是誰在叫他?是誰那樣堅持,那樣不肯放棄,一聲又一聲,如匕首刺進他本已疲憊軟弱的精神深處,痛得他想要蜷起身子慘叫,卻不知自己的肉身在何處,不知道喉嚨在何方,不知道如何發聲,如何發泄,更不知道,他就是可以呼喚,又該去呼喚何人?
生命本源的傷痛,精神力所承受的創傷,早已禁不起一絲震動,那聲音卻一直在叫,步步進逼,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而隨着那強大力量的強行入侵,他的痛楚,也在不斷地倍增。
他咬牙,卻沒有感覺。他深深呼吸,卻又沒有意識。他顫抖,他抽搐,卻無法讓思想找到他的肉體,直到最後,那聲音生生刺穿耳膜,震碎心防,他才終於慘叫出聲。
睡眠艙旁,包括莊教授和方輕塵在內,所有人都神情肅穆地望着阿漢。
即使是幾個入世歸來,本來仍在睡眠艙休息,或是,沉湎於遊戲,根本不管外頭到底發生了什麼大事的同學,也被莊教授強行叫醒或者嚴令拖出來幫忙。
先是動用小樓最先進的測試儀器,確認阿漢的傷情就算強行醒來,也不會造成生命危險,或不可逆轉的傷害,然後就是小心地調試各種機器,儘可能地對阿漢的精神本源做最好的保護和治療,再慢慢地對阿漢的精神給予刺激,由最小強度開始,慢慢一點點加強,一點一點,即輕且微,確保不會加重阿漢可能受到的傷害。
其他人則環繞在睡眠艙的四周,儘可能展開自己的精神力,以備隨時應變。
他們看着那安然沉眠的面容漸漸驚惶,漸漸蒼白。他們看着那安安靜靜的身體,忽然間顫抖如風中落葉。他們聽着那個最遲鈍的同學,咬得牙關咯咯直響,身子抽搐如百病齊發。
然而,這樣的苦痛,他依然不肯醒,這樣的刺激,他仍就不願醒。
最後莊教授咬着牙,把呼喚強度再調高一格,大家清晰地聽着牙齒咬碎的聲音,清晰地看着阿漢的眼角,耳朵,鼻孔裡,都徐徐溢出少量的鮮血,手腳舒張抽搐,最終慘叫出聲,整個人竟從睡眠艙裡彈了起來,雙手在虛空裡無望地四下亂抓。
方輕塵在旁邊一伸手,及時抱住從睡眠艙裡彈出來的阿漢,略一側頭,躲過險險從他眼睛上抓過的手指,然而臉上卻留下一道極長的血痕。
這個時候,阿漢在混亂中向四下掙扎抓撓的手,都夾帶着他自己那極強大且近乎失控的精神力,就算是方輕塵全力防備,也抵敵不住,生生被抓得皮開肉綻,臉上肌肉翻卷,極之可怖。
方輕塵卻是連眉也沒皺了一下,也沒空理會自己臉上的傷,只咬牙用盡全部的體力和精神力死死脅制住阿漢,不讓他在混亂掙扎中跌下去。
已經到了這個時候,阿漢竟然仍舊未醒,他痛得整個身子在方輕塵的懷抱中蜷縮顫抖,手腳仍在抽搐亂動,喉嚨裡發出一聲又一聲,慘厲到極點的呼叫,面部肌肉扭曲而可怖,但他的眼仍然閉着,他仍然沒有醒。
莊教授和其他所有學生,紛紛將自己的精神力罩加在阿漢身上,一點一點,儘量撫平他的傷痛,盡力平和緩衝他精神上所受的衝擊,儘可能地麻木減輕這種恐怖的痛苦。
這樣的相持也不知道繼續了多久,直到阿漢那一聲聲慘厲的尖叫,漸漸減弱,直至微不可聞,直至阿漢那一直奮力亂抓的手足慢慢軟弱垂下,不再擁有強大的傷害力,直到阿漢的身體徐徐舒展,不再蜷縮抽搐,卻依舊無力和虛弱。
莊教授和一幫學生,人人都是汗溼重衣,極小心,極慢地收回自己的精神波,而方輕塵身子晃了幾晃,終於還是站不住,只能及時單膝支地,勉強撐住了自己和阿漢兩個人的身體沒全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