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謙的聲音低沉:“這些年來,一直沒有人知道嗎?”
“靖園小時候與我總是同進同出,有時候練功習武累了,同一張牀睡,怕是多少曾經有些察覺的。王總管長年照料我的起居,心裡可能也略略有數,只是,但凡問起,我一概不承認,他們也沒證據。天長日久,我也沒露出什麼明顯的破綻,而且,時間長了,我裝睡裝得爐火純青,他們也就漸漸釋疑了。”
容謙也是發覺了,燕凜裝睡裝得確實很成功。他可以很長時間,一動不動,並且保持舒緩平和的呼吸,如果不是自己靈覺遠異常人,夜深人靜時,兩人相隔如此之近,他甚至可以判斷得出燕凜心臟跳動的速度,怕也無法看出真相來。
如此幾乎完美的僞裝,必是天長日久練出來的。容謙也是憑此才確定了,燕凜的失眠症,其實有非常漫長的歷史。
他輕輕嘆息:“一直沒有人察覺嗎?連皇后也不知道?”
燕凜臉色微紅,遲疑了一下。畢竟這種夫妻之間的秘事,實在是有些不好意思出口的。只是,在心間,他卻又覺得實實無法拒絕不答容謙的任何問題:“其實,我本來就睡得淺,睡覺時,身邊若有什麼變動,就更不容易睡着了。剛開始和樂昌在一起時,其實我一直沒真的睡過,只是怕她多想,所以總是裝睡。但後來,慢慢習慣了她在身邊,知道她和靖園,王總管一樣,都是待我極好的人,便也能放鬆許多,在她身旁,也可以略略睡一會了。只是在其他幾個妃子處,我尚不能這樣放鬆自在。不過,倒是誰也沒有察覺我的病。她們都還是年少的女子,也沒與男子親熱相處過,我掩飾得又很小心,哪裡就會被看得出來。”
容謙默然。不曾失過眠的人,很難想象得出,那樣一夜一夜,永不止息的痛苦。明明身體已經疲憊到極至,明明每一分肌肉,每一根血脈都喊叫着渴望哪怕只是一瞬的休息,可精神就是不肯放鬆的滋味,簡直能讓人痛不欲生。
就是容謙自己,如果不是曾經受過那麼重的傷,受傷痛折磨,日夜不能入眠,怕也無法真正體會這種滋味。
而這個風光輝煌,居於萬人之上的少年,年年月月,無數個夜晚,一個人,咬着牙,忍着內心的煎熬,精神的折磨,頂過捱過這樣永無止境的痛苦,卻還要裝做無事人一般,倔強地不肯對天下人示弱,倔強地不願意有負自己曾經的期望,倔強地不捨得所有愛護他的人爲他擔憂。
“容相……”身邊燕凜在輕輕地喊,容謙卻神思恍惚,不能答話。
一直一直,自己身邊知道舊事真情的人,總是在說燕凜對他關懷不夠,在意不夠,所以纔會看不出他的身體狀況。可是他自己呢?在那樣漫長的歲月裡,自以爲滴水不漏的保護照料,他不是照樣不知道燕凜暗中所受的痛苦嗎?
不經歷這種事,不會了解這種悔恨,不明悟這分心境,不會明白這份懊痛,對燕凜有多少分心疼,對自己就有更甚十倍的責備。將此心,比汝心,才更加明白,從自己受傷以來,燕凜是怎樣對自己進行折磨傷害的。
容謙心中痛得難當,臉色都慢慢蒼白下來了。
燕凜看容謙神色不對,心中有些驚憂,伸手去拭他的額頭:“容相,可是不舒服……”
容謙伸手,輕輕抓住燕凜的手,只定定睜眼看着他。
內殿裡,一片空曠清寂,所有的宮人都因爲容謙不喜歡有人在旁邊,而在殿外守着,殿中連燭光也沒有,只是牀帳四周,吊了許多夜明珠,散發着清幽的光芒,照得這一片方寸之地,猶如神仙幻境。
燕凜只覺容謙的眼睛幽深得看不見底,讓他的心神都沉入其間,不能也不願掙脫,只感覺容謙的手輕輕一拉,雖然手上根本軟弱無力,但燕凜半支起的身子卻不由自主地順勢伏了下去。
下一刻,感覺那手臂輕輕地把自己環繞,然後,漸漸開始用力。
燕凜默默地伏在容謙胸前,一手悄悄撐着牀,不敢真把上半身的重量壓在容謙的身上。只是安靜地感覺着,傷病在身的容相,那麼努力那麼努力地想要用那已經使不出大力的手,把他更緊一些地抱在懷中。莫名地,眼眶便熱了起來。
他心裡有些惶恐。這麼大的人了,若是半夜裡在容相懷裡哭出來,真是一輩子的臉都丟光了。只是,心中的那種溫暖激動之情,卻是無論如何都抑制不住。
多少年之前了,幾乎就是在前生,無數個夜晚,也是在這清華宮,也是在這龍榻上,也是這個胸膛,這隻手臂,一直護着他,守着他,給他溫暖,驅盡冷寂。
只是後來,一點點長大,幼時的天真,便被世情風霜染得盡了。
原以爲,那年幼時永遠圍繞着他的溫暖,再也不能盡得,卻原來,那份心意,那份關愛,一直,一直就在他的身旁,從來也不曾離開。
燕凜心中一片寧靜溫柔,真想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做,就這樣任憑時間,靜靜地流淌而去。但是,越來越酸澀溫熱的眼睛讓他有些發慌,爲了怕自己真的無用地哭出聲來,他不得不想法子說話轉移注意力。
“容相,你真的不用爲我太擔心,我也就是這段日子因着心事重,所以病情嚴重些。你既然已經寬解了我,我自然會慢慢好起來的。也就是睡得比普通人略少些,不算是什麼大事,身邊如果有象靖園,王總管,樂昌這樣讓我安心的人在,我睡得其實也很快的。”
“那麼,我呢?”
“啊……”燕凜一時間竟是腦子空蕩蕩的,不知道自己聽到了什麼。
容謙的聲音溫和低沉:“在我身邊呢?你感覺如何?”
燕凜沉默着不說話。
容謙輕輕地催:“燕凜!”
燕凜悶着頭,聲音低得幾乎連容謙也差點沒聽到。
“晚上跟你睡在一張牀上,我又激動又緊張,手指都不敢亂動一下,說話也怕聲音稍大一些,別說我的病還沒好,就是完全沒病,我看也是睡不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