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月光明亮,暗香浮動,他臉上絲毫沒有方纔的玩世不恭,話說得簡短又極其認真。岫螢一時動容,感覺進入沈家的所有光陰都像月光像河水一樣,從她身上緩緩趟過,她只呆呆地看着他卻說不出什麼話來。
沈赫微微一笑,拍了拍她的肩膀:“早點去休息吧。”便轉身上樓。
岫螢站在原地沒有動,一直目送他到了樓上,走進房門,樓上透出來昏黃的光線,是一抹遙遠又熟悉的溫暖。
這一夜,岫螢結結實實地睡了一個好覺。
羅新覺是個充滿活力和幹勁的青年,大早起來,一本正經地排出了授課時間表。
岫螢看了之後笑道:“羅老師,我們小姐還小,您慢慢教,不必如此較真的。”
羅新覺不好意思地摸摸後腦勺:“以前都是教十七、八歲的大孩子學畫畫,一下子碰到德馨這麼小的學生,還真不知道怎麼辦纔好了。”
岫螢捏着授課表道:“羅老師,以您的學問,要您做一個小孩的啓蒙老師,是不是太大材小用了?”
羅新覺忙道:“岫螢,我們才幾日不見,你就跟我如此生分了。你說這話是在羞辱我嗎?”
“當然不是了。”岫螢窘道,她是真心替羅新覺感到惋惜。
羅新覺嘆了一口氣:“現在世道如此之難,我的同學們大概都已經遇難了,我能在這裡教書育人也算是福氣。”
岫螢見他皺着眉頭,話說得傷感,不免想要勸解幾句,卻又聽一段樓梯響,出去一看,是南喬下樓來了,看見岫螢和一個陌生男子,不由好奇。
“這是我們姨奶奶,是德馨小姐的母親。”岫螢給羅新覺介紹,又對南喬道,“姨奶奶,這位是羅老師,是來教德馨小姐認字的。”
南喬狐疑地在他身上一打量,道:“我怎麼不知道給德馨請了老師了呢?”
岫螢忙回道:“剛請的,正要去回姨奶奶呢。”
南喬嗤之以鼻,看這年輕人也算眉清目秀,入得了眼的,至於教得好不好,總歸德馨現在還小,也不打緊,犯不
着在這件小事上跟岫螢囉嗦,浪費脣舌。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由福丫扶着在石板路上慢慢地走着。
她要去探望沈小姐。沈太太這幾日一直跟女兒慪氣,可是心裡又不得不惦記着,女兒心情不好,身體也不舒服,她便起早在廚房裡忙活,想給女兒準備一頓可口的早餐。
南喬到了沈小姐的住處,她纔剛起來,神色懨懨的,卻又有些急不可耐。丫鬟給她梳頭,給她烏黑的發裡試戴珠花,問她那個好看,要戴那個。她一顆心哪裡在這上面呢,一伸手把珠花抓下來扔在了地上。
再好看,孤芳自賞也是白搭。她心裡悲涼的很。
丫鬟們悄悄撿起珠花,怯怯地什麼都不敢說了。梳着頭的小丫頭更是不知所措,不知道該梳個什麼髮型,猶疑不決。
沈小姐就從鏡子裡看見一個粉影子走進來,站在了她的身旁,接過丫鬟手的木梳子。
“我來吧。”便輕輕巧巧地梳起來。
粉影子是南喬,沈小姐心底有些沮喪,可是依舊一聲不響地讓她給自己梳頭。反正梳成什麼樣都是無關緊要的事,誰梳都一樣。
南喬給她紮了個鬆爽的髮髻,上面一半頭髮挽起來,靠左邊斜斜地紮了個發包,下面一半頭髮鋪蓋在背上。發包裡只簡單地挑揀了一根兩朵淺粉桃花並蒂而開的髮簪插了。大夏天裡清爽又幹淨。
大小姐五官秀美,眉宇間跟沈赫很像,總是眉頭微鎖,籠着一團煙霧。南喬心思縝密敏感,又常年受環境的薰陶,練就一套爐火純青察言觀色的本領,知道她在愁什麼。自從聽說沈太太在大小姐身體還未完全康復之時就急急忙忙地打發了路巖循,然後上次來探望沈小姐,看她愁眉不展欲哭無淚的模樣,學生運動之後,還心急火燎地讓岫螢出去打聽路巖循的下落,她就大致察覺了一點。
她一雙細嫩的手,手指頭細長,輕輕搭在沈小姐肩上就道:“女爲悅己者容。大小姐生着一張好面孔,可別浪費了。”
沈小姐只看了鏡子中的自己一眼,又低下頭去,心情無比頹喪。
南喬道:“小姐總這麼跟自己過不去,病可不會好啊。”
沈小姐嘆了一口氣,搖搖頭,誰也幫不了她:“好了又能怎麼樣?還不如跟從前一樣。”
“小姐怎麼說這喪氣話?路巖先生爲了醫治你,可是花了好大的心力。你可千萬不能辜負了他的一番苦心。”
現在路巖循是她的死穴,一聽到這個名字,想起他以前爲自己看病,講故事寬慰她時的情形,他的聲音猶然在耳,他的神情歷歷在目,眼淚一滴兩滴掉落下來,漸漸就抽泣起來了。
南喬忙輕拍她的背:“小姐,你有什麼心事不能告訴太太的,就對我說吧,只要你還有一丁點瞧得起我南喬的。我有辦法就替你想想,沒辦法也可以寬慰寬慰你。”
沈小姐哭得更大聲了,南喬忙把兩個丫頭打發出去,自己摟了她的肩道:“大小姐。都是女人,我又何嘗不能體會你現在的心情呢?可憐我自小飄零,被賣入那樣腌臢的地方也是身不由己,吃夠了苦熬夠了累。可算幸運的是我遇上了沈赫,我每每在花外樓裡等着他來,盼着他來,想他來又怕他今日來了明日又不來,恨不得他天天都來,天天都能見着。那種心情,那種煎熬跟大小姐現在沒什麼兩樣。”
“你現在嫁了他,不也算熬出頭了麼?”
“是啊。”南喬嘆道,如今人是夜夜在身邊,可是沒了心啊。她心裡頭冷笑,發顫。
她放開了沈小姐,拿帕子擦掉她腮上的淚珠。沈小姐哎地一聲輕嘆,幽怨道:“我是沒什麼好指望的了,就是想見他一面都難。”
南喬輕笑:“大小姐就這麼想見他麼?”
沈小姐緊緊捏着帕子道:“以前媽媽不許我跟他往來,急急地把他打發了,我心想我們總歸是沒有緣分,也就算了。可是他現在陷入如此困境,我一點忙也幫不上,怎麼能夠不急呢?我只想看看他,看看他好不好。”說着又落下淚來。
南喬思忖了片刻,道:“我大概知道路巖先生的下落。我給小姐想想辦法。”
“真的!”沈大小姐是喜出望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