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巖君沒料到幾天後會再見到岫螢。他看診回來,岫螢坐在春滿堂的石階上等他。一見他忙站起身來怯怯地叫了一聲:“路先生。”他從她尷尬僵硬的笑容裡看出她的緊張和窘迫。
這不是個好現象,他這麼覺得。她還來找他說明她要等的人依舊沒有回來,那真是個不負責任的男人。
路巖請她進去,又給她把脈。她應該按照他的囑咐好好吃飯好好休息,也按時吃藥,因爲她的身體狀況比原先好了許多。
他的感覺沒有錯。岫螢真的跟煙花巷的姑娘不一樣。她打算留下這個孩子。
把完脈,岫螢收回手,整理好袖口,有些難爲情地道:“路先生,我恐怕沒有錢付您診費。”
她的錢都花的差不多了,甚至交不起房租。她離開旅館,山窮水盡,舉目無親。她想路先生是個好人。她在百巧鎮就認識這麼個人,也許還算不上認識。可是……可是……她又低下頭去,耳根陣陣發燙。
路巖君笑道:“沒有關係,我今天免費給你看診,就當對你將做母親的祝賀。”
“真是謝謝您。”
“您客氣了。”
岫螢擡起頭來,看見路巖正在整理藥箱,桌上的瓶瓶罐罐都被他整整齊齊地碼着,然後他撿起一個看看藥名,放進藥箱裡去。聽診器,診脈枕,都被一個個很有秩序地放進去。最後,他拿起一個被布袋包裹住的瓷瓶子,拿在手裡看了半天。他甚至拉開布袋子,擰開蓋子聞了聞,又鄭重其事地包好。岫螢看那米色布袋子上的繡花很是精巧,細長的樹枝上結着半開半合的花朵,粉嫩的顏色。只是袋子有些陳舊,看得出是多年之物。
她看他小心翼翼地把瓶子放進藥
箱,藥箱的蓋子蓋上了。岫螢已經臊得無地自容,可是她依舊要繼續厚顏無恥下去,就當是爲了孩子。她向來膽小,可現在她是個做母親的人了,一下子有種不顧廉恥的孤勇,爲了孩子有什麼不可以做,三寸臉皮丟掉又怕什麼!她深呼一口氣,擡起頭來,努力用最平穩的語氣說道:“路先生,我遇到一點麻煩……”她斟酌着用詞,似乎又覺得這樣說不是很妥當,又換了一句話,“路先生,我……我其實,跟我的丈夫,吵了架。他出去好幾天了都沒有回來。我想。他大概……大概是自己先回家了……他,他當時很生氣,很有可能自己先回家……”
她這個謊話說得磕磕絆絆,語無倫次。她很怕路巖君認爲她是個得寸進尺的女人,又怕他誤會沈赫不負責任,儘管事實上沈赫的確如此。
路巖君一如往常,謙卑有禮地坐着,臉上掛着淡淡的微笑,靜靜地聽她述說。如果不是她突然停下來,他也會這麼安靜地聽下去。
可是岫螢突然就停下來,又把頭埋下去。路巖君好奇,這個女孩子怎麼這麼喜歡低頭?他家鄉的姐姐可是個不知道什麼叫害羞的女孩子,會光着腳丫子在沙灘上撒歡瘋跑,對他說話向來粗聲粗氣,頤指氣使。可惜……可惜再也見不到了……
他定定神,望住眼前這個溫弱女子問道:“您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嗎?”
岫螢一隻手撫上還未顯懷的肚子,只覺得身體裡某個部位漸漸變得沉甸甸的,時而安心時而惶恐不安。她“哎”地一聲短嘆,雙肩就垮了下去。
“路先生。我在此地人生地不熟,身上的錢也都花完了,我,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知道我不該給你添麻煩,可是,可是……”
路巖
君擺擺手,笑着跟她說沒有關係,安慰她繼續說下去。
“您說您要回吳州去對嗎?我的家在吳州,您能讓我跟您搭個伴回去嗎?”
“這有什麼不可以的?不過我還要在白巧鎮逗留一段時間,沒有那麼快回去。不過……”他本想說他倒是可以借給她路費,可是一想世道艱險,一個女子孤身一人,路上恐不安全,又把要說出口的話截住了。
岫螢道:“沒有關係,我不急。”她心裡還抱着沈赫會回來找她的希望。她想在百巧鎮多留些時間也是好的,萬一沈赫還在城裡,興許會四處找她,儘管這樣的希望是十分渺茫的。
路巖君道:“那麼好吧。你這段時間可以住在春滿堂。”
“嗯,不過我沒錢付房租,等回了吳州,我一併還給您。”
“沒有關係,您真客氣。”他一直這樣溫文爾雅不疾不徐,這是岫螢遇到對自己最和氣的人了,感懷生世,傷心之中又有點點溫暖。
當初全家逃難,途中多少廝殺,她屢次從死人堆裡爬出來,忍飢挨餓、擔驚受怕,跟那時比起來還沒有到絕境上。儘管她自己都不能確定,回吳州之後有沒有錢還他。不知道沈赫是不是真的回了吳州,如果沒有回去,她自然也不能回到沈府,如果回去了,爲什麼這麼久都不派人來接她?難道真如茶房老房客所說,他不要她了?她心裡泛起一陣陣的難過一陣陣的害怕。可是畢竟眼前又一個難關度過去了,她不禁鬆了口氣。
路巖君真的是個好人,說話算話,陪着岫螢去旅館收拾東西,還將這幾日拖欠的房費也一併付清了。岫螢對他是萬分感激。但同時她也萬分失落,因爲事實一遍一遍地告訴她,沈赫是不會回來了。
(本章完)